昏暗夜色，屋內在螢螢燭火下，母親從嫁妝的檜木桌子抽屜裡，拿出一本陳舊的小冊子，父親在旁卻不太用心的回應著，小小的我則十分好奇地看著她們的談話。母親說：「玉花嫂50」「應應叔100已給40」「依弟15」…「明天要去討錢，不去討，這些人都假裝已經還了」「老頭，明天汝先開嘴！」「我沒閒！田裡還有很多事要做。」父親回應道。母親怒道：「這些人有的已過去了、有的還在世，都是汝帶人來借錢。現在要去討錢喔，汝人就隱起來。」父親默默地下樓去飲老酒，我才呀然發現家裡竟然還有餘力去借濟親友與街坊，我疑惑地問著，母親嘆口氣說：「這些窮困人是伊親戚看不起的，去借錢應急，非但借不到，還會討來罵聲。汝爹看到了就拉人來家裡要錢，這記數只是意思意思，每一次去討錢，只討一點也習慣了，汝爹這個爛好人，以為我們家是開銀行的，有這麼窮的銀行嗎？壹兩佰還勉強可以。」。

　現在回想起來，父母親的舉動不就是印度尤努斯所創辦的「窮人銀行」，銀行員工要去尋找鄉下需要借錢來維繫生活的窮人，小額信貸是不需要擔保品或保證人，只要求借款人認真工作，等到有能力時再償還，但幾乎都全數準時還錢。母親有一年向一位晚輩借錢應急，她憤怒的還家說：「不借了，五萬錢也看不起我，要寫借據。」不曉得她為何情緒反差這樣大，我想可能母親從來沒有向人借過錢吧！尤努斯的「窮人銀行」借錢是不用什麼申請文件，因為他們幾乎都是文盲，他救了孟加拉太多陷入困境的窮人，給予他們尊嚴與信心，因此也獲頒200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母親沒有開成「窮人銀行」，但是她開了二十多年的「阿婆雜貨店」，沒有店招，一個隱身在軍營下方，幾乎二十四小時待命補給，對於窮慣了的父母親，有一些小額的收入，也是歡喜異常！別看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就我近身觀察，它還與時俱進，因為我們家老媽會參考邊上軍營阿兵哥意見，來增加或改進所販售的品項，從長壽菸到多了洋菸，從啤酒到增加一些不常見的酒類，父親農閒之時就是雜貨店的長工，常要搭公車遠赴板里村的物資處，去批發菸酒，他常常自傲的說：「從前一根扁擔從這村走到那村，路都不好走，現在水泥鋪的馬路平平的。」「阿弟仔，我跟汝講，我這種年紀搭公車不收錢的，政府待我特別好！」。

　「阿婆雜貨店」可以說是一人的店舖，老媽可以說是一夫當關，游刃有餘，後面幾年因我回鄉了，可以幫襯她，曾貼心的詢問：「伊爹可以幫妳換班啊！」老媽用驚人的語氣回我說：「汝爹！一輩子沒可能。」「汝爹沒好意思向兵哥拿錢！賣物不收錢，怎麼賣？」「被我當堂捉著，汝爹還辯解道：『這當兵人都是窮苦人，多對伊好一點。』」「汝爹這般聰明，一看就知伊兵哥有錢沒錢，比做情報還厲害嗎？」「笨人怎麼顧店？還有兵哥錢拿下來還我，講：『阿公一直不要錢，我說國語他也聽不懂。』」，因此，萬不得已，才請老爸顧店，千交代萬叮嚀要收錢，清查帳目還是有短少的。

　母親的店舖何時開始賒帳已不可考，其實大部分都可以收得回來的，透過詢問她可以精準的算出兵哥的發薪日，若帳目上有人已超過月餘還沒清還，少額她會請士官等班長去催款，大錢她則親上營區收款，衛兵好像見怪不怪，大聲喊叫：「阿婆來收錢了，哪個天兵忘了還錢，趕緊出列！」有時候我也幫忙充當這樣上營區討錢的角色，老媽的理由是：「我已經當人家阿嬤了，怎好意思常上去收錢？」當然有多次是收不到錢的，因為兵哥已經退伍，但母親只是唸唸也不以為意。

　這幾年小島只能靠觀光產業謀取後路，也常看到年歲頗大的男子在「阿婆雜貨店」的舊址徘徊，我總想曾經是青春年少的戰士，夜半下哨的飢餓，央求老媽給他煮水餃泡麵。也或許遭逢感情兵變的，向老媽賒帳買酒買醉，這是我記憶裡老媽的「窮人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