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接近午餐時刻,我解下沾滿油飯的圍裙,向老闆請了個假,匆匆地被友人載往民權東路的殯儀館參加孩子乾爹的葬禮,最後的儀式是繞著棺槨瞻仰他的遺容。這是他往生後的第二十八天,我第一次看著他安詳的臉,想到去世前他因病魔獨自承受痛苦的樣子和四面八方湧現在靈堂前的人潮,我減少了憂傷的情緒,也感到不少安慰。
午時三刻一到,唱響的哀樂劃破長空,突然一陣騷動,友人從靈堂前走出來對我說:「嫂子,別傷心!帶好小金魚,臉朝外,不要看棺木抬出來。」他匆忙丟下這句話,隨即又穿入人群中。幾分鐘後,「好了,可轉過來」我牽著小金魚顫抖的手,說:「乾爹不痛了,他是會去天堂的,妳看這麼多人都來送乾爹,這代表乾爹做人是成功的。」我安慰著不能接受乾爹離開事實的傷心金魚。哭紅眼的金魚並未回答我,只知一個勁的擦著雙眼,我們跟在緩緩移動的靈柩離開第一殯往火化場去。天,顯得有些陰鬱,黑壓壓的人群,每張臉上掛滿愁雲。
到了辛亥路二殯,我們等在火化廳門口,一會兒,大哥住進了乳白色的罐子裡,被裡面的工作人員捧了出來說:「某某家屬請往前移交接駕。」原本傷心欲絕的姐姐看到自己最疼惜的弟弟變成一罐灰,再次哭得撕心裂肺,這是生命謝幕的兩樣情。
大哥五十出頭,為人豪爽,心思細膩,從小老起來等的他,是他自我解嘲的一種幽默。認識他二十幾年,他的外型不曾老過,特別是那個光滑無比的頭殼,在時光機下白髮是無法顯擺的。二十年前我剛來台灣,夫家位於他店旁,那時有事沒事我就被先生帶到去他鞋店串門,後來得知是大哥的意思,他怕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新媳婦受委屈時沒地方傾訴,這也是他給我在新鄉最大的溫暖,慢慢地我也和他的店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聽先生說,大哥曾是生意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年紀輕輕的他曾在林森北路上有四家精品鞋店,員工二十幾人,店一度拓展到台中,這麼優秀的人才,可惜一生未娶。來台後的第二年,我生下女兒小金魚,他就成了女兒的乾爹,對小金魚的疼愛不亞於先生。所以小金魚得知乾爹去世的當下哭得很傷心。
我和先生、金魚走出二殯,想到今後的春節,我家的春酒桌上,再也不能和這位友人一起談笑風生,想到生命的短促無常,我大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好好的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吧!因為人一旦謝幕再也吸不到這口沁甜。
然後,我們一行人驅車回程,金魚在半途下了車趕往學校,我步行到一家不曾去過但很想去的咖啡廳,歐式咖啡廳裡裝潢是那麼優美,點了杯蜜柚水果茶,我端起它大口地抿了一口:「嗯,真甜!」默默地對自己說:好好的品味這杯吧!因為人一旦謝幕就再也喝不到了。
從咖啡廳走出來,我沿著民權東路一直走,走過一家溫馨的婦產診所,一位年輕的爸爸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走了出來,嬰兒突然大哭起,彷佛被這兇猛的人間嚇得不知所措。走過榮星花園,又大的草坪上一對熱戀男女相擁而坐,噴水池旁一對正在拍結婚照的新人臉上寫滿幸福。我路過人潮滿患的行天宮,看到穿著時髦的小姐,刺著龍鳳的平頭男子,他們都在香火鼎盛的一柱清香中祈求財富,是這個世界永遠滿足不了的欲望。
再回到民權東路二段的某巷弄,我又經過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工作第一步驟,包裝三色水果盤,柳丁、蘋果固定再搭另一色水果用保鮮膜包起粘上一個粉色塑膠緞帶摺成的小花,和三素三色菜飯,味道當然是次要,擺盤配色才是主要,紅蘿蔔在那間廚房裡就成了大台柱,如它和綠蔬配,襯托出如春的氣息,是養眼的;如它和蒟蒻配;襯托出如素的莊嚴,是貴氣的。因為每個細節都要討好家屬的眼球。後來得知那叫供飯,也就是往生者在陽間吃的最後幾頓飯。
「妳怕做這份工作嗎?」老闆娘突然問我。
「咦!怕這份工作?」我狐疑地看著眼前的她,老闆娘指了指牆上的大白板,板上登記一排排往生者的名字和祭日。
「這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做壞事,我虔誠的煮著他們在陽間吃的餐點,他們應該要感謝我吧。」
「有好多臺灣人不願做這份工作勒!」
「是因為太累、環境太糟才不願做吧!」
老闆娘不好意思的默認著我回她的對話。
那日消失一下午,到了下班點我回到家,先生才知我是去工作。就在我整整埋頭苦做了連續一個月中,有天身子實在是吃不消了,小孩也吵著說媽媽怎麼休假日也不陪陪他們,看到孩們渴求的臉,我只好打電話向老闆娘請休假一天,後來身子還是不舒服就再一次電話需多休一天。當下老闆娘在電話中也答應說好。
等到我休後的第三日,去上班時,老闆娘的那張臉黑得像烏雲一樣,臉拉得比馬面還長。嚇得我再也不敢連休或是後來她叫我清晨五點去幫她趕貨,我也常偷偷的溜出門去幫她,只是後來久了,先生受不了,說哪有妳這麼笨的人,天沒亮還摸黑去賺那一百二十元,被先生的一頓唸,我只好不做聲,可我還是做了一年多。
那是一家莊嚴帶點神秘又有點髒的公司,說得好聽是家公司,其實它就是一間家庭式的工作間,門外上方一塊黃色掉漆的招牌--某某和八個數字的電話號碼。一張桌子,一間廚房是那家公司的主要核心,一個接單,一個煮貨,年產值也有上千萬。
然而,這一年當中,我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煮著,切著,包著。那個算日子的工種和白板白紙輪翻更新的各個年齡層及往生大仙的名字。備註送往殯儀一館或是二館又或是個人公司和吃的葷素大小三牲,及水果盤。從零食餅乾,主餐肥嫩的五花,到可口的甜點麻薯,共十二碗,還有每天下午的拜飯。我們做得要死,或許他們只是供在靈柩前一會,就又倒掉了,在那裏上班,浪費它就成了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和電視上發起的饑餓三十成了諷刺的對比。
記得有一天那是個農民曆上注解宜出殯的日子,我煮了十三套的大三牲,而每煮一次大三牲(一整只豬頭,一隻炸好完整的魚,和一隻雞,一條五花肉,還有外加兩個豬肚),每次一有豬肚我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就知往生者是胃癌往生的,得了胃癌的人居然就是活活餓死的,在我看來這樣大費周張的拜拜,只不過是活著的人慰藉的一點孝心罷了。
從永樂市場的彌月油飯到民權東路的腳尾飯,才發現一齣歡天喜地的降生在我手上拉開序幕,一場生命的旅程又在我手上結束。人生不過在一條路上如此走完。
一條路的人生/李黎茗
- 2023-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