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姓「荒木」，而高中同學都叫他「木野狐」。他並不反感，甚至還有些得意。雖然「木野狐」是什麼意思，叫的人不清楚，被叫的人也不清楚，都說是對痴迷於圍棋的人的稱呼。

　學校的課外活動很多，下課後直接回家的幾乎沒有。荒木不喜歡足球、柔道、劍道之類的劇烈運動。自小就在熱衷圍棋的爺爺身邊長大，爺爺下棋的瀟灑身姿最讓他陶醉，所以，他也跟著學了一手好棋。爺爺忙的時候，由他代替與對手下的機會也有過幾回。

　好靜不好動的荒木，最適合生活在這黑白世界。無論在中學，還是現在進了高中，參加的興趣小組都是圍棋，而且，不用說，他是常勝將軍。

　高中就是高中，活動室比中學大得多，也漂亮得多，當然，參加的人也多。指導老師宇野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不，他本人並不怎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不太有人氣的古文老師，雖然畢業於一流大學。傳說宇野老師的父親了不起，是個職業棋手，赫赫有名的八段，連荒木的爺爺也知道。 

　平時宇野老師僅僅指導，當然也會為大家分析棋局走勢，思路清晰在理，不過，從來也沒看見過他坐下來與誰對陣過。而同學們走棋走到迷惘處，他也會點睛似地暗示一下。有時有同學會故意空出座位讓老師，但是，他絕不會坐下。有同學不服時，他總是為自己解圍說，圍棋用語裡不是有「旁觀者清」嗎？因為我在旁邊看著呢。此後，愛讀《三國志演義》的同學背地裡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馬謖」，暗指他光會紙上談兵。

　荒木的志向是理科。一門心思要考國立大學的物理系，而且，他學物理的確也比同班輕鬆，做功課不用費時間，作業再多都能應付。所以，來圍棋小組的機會不用問應該算最多，甚至快要臨考他都不缺席。

　宇野老師看在眼裡。

　有一天，棋室裡已經寥寥沒幾個人了，老師走到荒木身邊，送了一副自己用小楷寫的條幅給他。展開一看是一首古詩： 

　莫將戲事擾真情，

　且可隨緣道我贏。

　戰罷兩奩分白黑，

　一枰何處有虧成。

　得到老師親筆寫的字時，荒木有些受驚若寵，但看不懂。老師便坐下來解釋道：

　這是宋朝一個叫王安石寫的，他不僅是詩人，還曾兩度出任宰相。當時有教養的人琴、棋、書、畫都在行，圍棋更是他的所愛。這首詩裡他想告訴人們，不要玩棋誤事誤己，再怎麼戰，怎麼勝，最終白還是白、黑總是黑，下完了的棋子還得回到各自的棋盒裡去。

　圍棋就如狐狸以其魅力迷惑人，而受了迷惑從此迷失了方向的人古今中外大有人在，所以，圍棋又被人稱作「木野狐」。 

　荒木聽著，沉默不語，老師又說：

　其實，家父小時候教過我圍棋，我也常常與他作伴。但是，上高中以後，就不再下棋，雖然心裡非常非常想坐下來下幾盤，但是，我曾對家父發誓過，在自己有學業、職業時絕不染指。

　在場的聽了，對指導老師有了重新的認識。 

　而那天之後的荒木呢？

　歇過那麼幾天。但是，狐狸太有魅力，宇野老師如此地諄諄教導都沒有狐狸有魅力。荒木被迷住，就連大學臨考的前夜也沒放下。雖然沒有出門下棋，卻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翻著棋譜，對著棋盤獨自下棋過癮。  

　放榜時，理想的物理沒有份兒，勉強進了醫科。這一結果才讓他醒來，從此發誓要學宇野老師，學業、職業絕不荒廢。

　（2）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木野狐，不，荒木從第一線退了下來。在職期間一直撲在專業上，別無他顧。現在退休了，不再忙忙碌碌，卻有些閒得發慌，一時不知該干什麼為好。

　有一天上網，居然發現畢業的大學裡有一個圍棋俱樂部，即使畢業生也可以參加。興奮之餘馬上報了名。 

　那一天趕早去了母校的棋室。在學期間，從沒來光顧過。很大，下圍棋的不少，但幾乎一色白髮。棋室室長讓他摸牌決定自己今天的下棋對手以後，他被領到了一位長者的座位上。

　長者向他微微地一笑，那笑臉顯得很年輕，雖然也是一頭白髮。  

　初次見面，從禮節上來說，應該互相作自我介紹。於是，他從名片夾裡抽出了一張名片來，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同時也接過了長者的名片。

　啊，宇野老師，他差點沒叫出聲來。棋室裡靜悄悄的，大家都專注著眼前的棋盤，不便大聲。於是他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老師，不，今天的對手鞠了一躬。

　老師也開口了：

　哦，你姓荒木，荒木君。

　也許年已古稀，行動不便，老師沒有立即站起來，卻和藹地說：真年輕啊。這麼年輕是不該來下棋的吧？ 

　他這才發覺其實老師並沒有認出他來。多少年來，他的桃李遍天下，所以，認不出眼前的他理所當然。老師繼續說著，好像當年在講壇上那樣： 

　我已經八十多了，賦閒以後，才來這裡享受後半生的。

　木野狐沒有插話，今天只當聽眾吧，等有機會再與恩師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