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井與茶骨/陳美玲

  • 2023-03-07

 不知為何,望著湯色嫩綠明亮的龍井茶,腦子裡突然湧現「共匪宣傳單」這個記憶,雖然時過境遷如此久遠,但仍是如此難以忘懷。

 每當秋日稻子收割之後,村裡的玩伴總會相邀去農田裡撿稻穗,在稻田裡玩樂倒也不是真能撿拾累積多少的稻粒,但握著稻穗餵食自家飼養的禽畜,看著雞鴨推擠爭食的景象,也是別有一番樂趣。記得有天傍晚,大夥正在剛收割完的稻田裡拾穗,突然,「碰」的一聲巨響,驚嚇了我們這群赤腳玩樂的孩子,定魂之後,發現是一大顆空飄的氣球在我們上頭炸開了,灑下滿天飛舞旋轉的宣傳單及宣傳物品,不一會兒,有經驗的大哥哥馬上知道這是對岸那邊飄來的氣球,帶頭教我們四處尋找這些宣傳單,這就是冬季限定的意外禮物———共匪宣傳單;將撿到的單子帶到學校交給老師,會以張計價,撿取越多張會得到更多的獎金,於是大家兵分三路,分別在田裡、水溝旁、草堆中撿取宣傳單,每個發揮眼明手快的本領,各自趕緊努力彎腰的抓取大大小小隨風飄散的單子,而且不敢出聲張揚,深怕被其他人發現端倪也前來瓜分這些寶物。

 那一次,除了撿到各種不同樣式的宣傳單之外,還撿到了好幾小包的物品,不知道裡面是裝了什麼東西,我只得把外套脫下來當成小提袋裝回家,看著滿滿的收穫心中雀躍不已。回家以後,將它們展現給姐姐看,姐姐們趕忙去把門鎖上,偷偷的研究起這些物資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或許你會納悶,為什麼得鎖上門來呢?在當時,學校給予的叮嚀是,一撿到共匪宣傳單要一張一張疊放整齊,趕緊交到派出所或是一大早拿到學校交給老師,但這期間絕對不可以偷看宣傳單上的內容,如果有撿到其他傳單的物品,也不可以好奇打開來查看內容,因為物品裡面可能有下毒,千萬不許偷吃以免中毒,還有,偷吃或偷看被警察查到,還可能會惹上麻煩事。

 我們小小的腦子裡已被灌輸了聖旨般的交代,自然是不敢違背命令,但是好奇心使然,卻又讓人忍不住想知道撿到的究竟是何方神聖?所以趕緊鎖起門來,偷偷研究一下。姊姊認識的字比較多,上面印的雖然是簡體字,但依據字型隱約猜得出來,我所撿到的物品是被稱為「龍井茶」的東西,而我們一動也不敢動,將這些從天而降的茶擺放在木板桌上,等著大人們回家再做處置。

 當爸爸下工騎著老爺腳踏車回家時,才剛把車停在廊簷下時----,就急忙赤著腳衝出去拖他進門,指著一包包的茶及那疊厚厚的宣傳單,央求爸爸趕緊把這些從匪區飄過來的東西送去派出所,他看我們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也顧不得一身髒污,立刻找條花布巾將這些撿來的單子與茶葉包裹起來,將它吊在車把手上,踩著ㄍㄧㄍ一ㄍㄨㄞˇㄍㄨㄞˇ的老爺車急急向派出所奔去。

 直到天色已暗爸爸才踏進家門,我們急著詢問總共可以獲得多少的獎金?原本滿心期待但結果令人有些失望,因為警察給的理由是,只有宣傳單可以換錢,茶葉怕是含毒的危險物品,得上繳到其他單位化驗,這手續挺麻煩的,是可以幫我們把物品呈報上去做檢驗,可是無法給予獎金的。喔,空歡喜一場,姊姊還取笑我是撿到麻煩事,讓我頓時像消了風的氣球,氣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就在此時,眼睛也喵到靠牆邊的桌子底下,還留下一小袋撿來的茶葉,天啊!應該是兵荒馬亂之際被那隻貓兒撥弄下來的,哇!爸爸又得再到派出所走一趟了,雖然已知沒有獎金可拿,但還是得守著規矩,將這可能含有毒性的東西交出去啊!

 來回奔波兩趟的爸爸,臉上有些懊惱,又帶些狐疑,也察覺得帶著些許的不悅,善於察言觀色的我,挨著爸爸的身邊問他怎麼回事?爸爸淡淡的說著:「剛剛警察跟我說,茶葉是要送上去驗有沒有毒?啊,哪知我一衝進派出所,看到他們正在泡茶,一看到我進門,嚇得趕緊把那包茶葉塞進褲檔子裡。這些人,把我騙得團團轉,當我是憨老百姓。」雖是如此,還是把最後的一包茶葉,恭恭敬敬的交了出去。年紀還小的我,還跟爸爸爭辯著說:「人家老師交代的就是這樣,我們要聽老師的交代,不然會惹禍上身啦!」阿爸聽完,笑著說:「好啦!你們那麼聽老師的話,很好啦,至少不會變壞。我們窮人喝茶骨就很有滋味了,那些出名的大陸茶,也喝不慣啦!」

 轉瞬間也經過快半個世紀了,這往事仍然清清楚楚地浮現。品著朋友攜回的上等龍井茶,又想起阿爸說過的話,的確,手中這杯清香味甘的龍井茶,有著遠方生疏的氣味,反倒讓我懷念起茶骨焦香的淡淡茶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