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防線,沿著急診部的紅色指標直走,左右都是穿梭躁動的人影,狹長的廊道浮漾著刺鼻的藥水味,四周的日光燈照著暗夜恍如白晝。
CO7在哪?按鈕不斷閃爍,她焦慮的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電動門,循線找尋父親可能留下的聲息。
她想起兒時去動物園,緊緊牽著父親,因為午後那場暴雨,突然鬆了開來。她嚇得站在原地,雙眼緊閉,聽著雷鳴閃電猛地從天空擊打下來,狂烈的就要把她小小的身軀瞬間淹沒。千鈞一髮之際,父親牢牢將她摟在懷裡也低聲安慰,別怕,孩子,爸爸在這裡。
CO7,究竟在哪?迷宮般的急診部,到處是哀愁疲憊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背影,每一次的擦肩而過,每一回的凝眸張望,彷彿是父親刻意埋藏的線索。她提醒自己,無論如何要冷靜,千萬不能迷途,不能退卻,像孩提時那樣。
終於,開啟最後一扇門,她驚覺CO7,逼在眼前。幽暗的斗室內,父親全身上下綁滿醫療管線,徬徨地仰望一方窄小的天際,正無比虛弱的蜷臥於灰白的病榻。
她見著,心疼的緊握父親青筋暴露的手,輕聲耳語,爸,別怕,我在這兒。並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讓父親察覺她眼角的淚水正要奪眶而出。她必需勇敢,必須堅強,起碼今夜,足以讓年邁的父親仰靠。即便深知,她的怯懦和駑鈍,始終令父親,憂心忡忡。
三坪不到的CO7,除了銹跡斑駁的置物櫃,兩張休息的鐵椅,觸目所及全是圍著病床診療的機器,嘈雜又規律的嗶嗶聲響,徹夜不斷來回盤旋,擾著父親無法安眠。為了鬆弛舒緩父親緊繃的情緒,來自身體的疼痛,她如常為他指壓按摩,由頭頂到雙頰慢慢延伸至小腿腳踝。從何時開始,這節奏輕緩的推拿,竟成了她與父親之間,最真切的親情連結。
記得七歲那年,只要感冒生病,若沒有父親輕哄勸慰,執扭如她,即便高燒不退,依然拒絕吃藥。她總要父親餵藥,為她講故事,總說聽了父親的西遊記,會讓她忘卻藥的苦澀和灼熱的刺痛,恍若她的魂靈出了竅,隨著唐僧、悟空歷險除妖去了。那時母親聽聞,總笑著向父親怨懟,這孩子,被你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如今父親急診住院,戴著氧氣罩艱難的呼吸,她所能做的,僅僅是陪伴,為他擦去眼角的酸楚,推拿按摩如此而已。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怯懦駑鈍到對於父親的病情,一無所識。
整夜CO7,來了一個又一個醫護人員關切問診。有時是住院醫生,對她詢問起父親的病況,有時是護理師協助她幫父親翻身、保暖、如廁,有時是護士為父親加藥、掛點滴、量血壓,有時甚至要面對令她羞愧的怒目質問:「妳真的是他的女兒嗎?怎麼對他的病情一問三不知,妳要說話啊,不要我問妳,什麼都不說。唉啊,怎麼能讓妳這個什麼都不會、不懂、不知道的人來陪病啊………………」
她,被他們一波波似浪洶湧的質疑、困惑,拍打到幾乎要滅頂,卻無力反擊,只能支支吾吾的,任由體虛的父親躺在床上發出細微的聲息,代她解開他們胸中的眩惑,證明她,確實是他的女兒,無誤。
整夜,她的耳際轟隆作響,不時傳來閃電如雷的責難:「妳真的是他的女兒?妳真的是嗎?真的嗎?」
夜更深了。CO7又來了一群人,突地將父親的棉被掀開,她懊惱的問:「你們要做什麼?」儘管她知道是急診部的醫護人員,但是他們對待父親的檢查方式,既粗魯又莽撞。體弱的父親躺在床上,隨他們來回翻弄。她看了,十分不捨,病人也應該有「尊嚴」,不是嗎?
她知道,父親的心裡,肯定淒苦。此時此刻,全身綁滿醫療管線的父親無奈疲累的看著他們,望著身旁滿臉疼惜卻無計可施的女兒。她頭一次發現,父親混濁的眼睛,彷彿溢滿水花,不知何時就要決堤。
而她所能做的,即是期盼他們速速離去,以便勸慰父親,追憶美好的時光,穩妥的在一片喧囂中,緩緩入眠。然後,繼續安靜的為父親按摩推拿,從凹陷的頭顱到衰頹的雙頰以致腫脹的腳踝。心底默默祈求上蒼,讓她的父親遠離病痛。一回又一回。
遲來的守護/曾湘綾
- 2022-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