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敏住在上城區中段,距離邊界大約半小時車程,邊界往南方劃分依序是中城區、下城區,再之後就是舊都心--與長生一詞絕緣的混亂地帶。
都說從天堂俯瞰人間就像在看一座污水池,自「上城區」瞭望「下城區」亦是如此。
上城區又名長生區,居民擁有長壽祕訣,只可惜無法傳授給區外居民。
長生不老固然需要個人內在條件,外在環境配合也極為重要,因此城區之間設置了審查站,未合格者無法獲得居住權。
篩選居民的理由很簡單,主要是避免病毒、惡習等等污染源流入,依慣例,中城區進入上城區的審查最為徹底,上城區前往中、下城區則簡單放行。
其實上城區還不是最優質的長生者天地,但戎敏暫時沒打算申請「向上」移民,因為她是個閒不住的人,例如今天,她又臨時起意要到下城區遊逛;其實中城區也很熱鬧,可惜那裡屬於知識分子聚集地,一不小心就會被路人抓住進行各種辯論,辯贏了沒獎勵,辯輸了丟人,怎麼想都不划算。
戎敏抵達下城區轉運站沒一會兒,手機就收到前雇主向先生群發的召募通知。
許久不曾聯絡,沒想到向先生已經擺脫景氣低迷的舊都心,成功入駐下城區,重新發展事業--換湯不換藥那種。
向先生的老習慣沒變,喜歡在打工旺季招攬便宜臨時工,只不過他在舊都心慣用的手段並不合法,例如為了規避政策給予員工的福利與保障,他這個「臨時」是解雇時才片面告知的,而所謂的「臨時」往往長達三、五年。
按理說缺乏誠信的人難以入駐下城區,然而向先生人脈廣、口才佳,願意相信他會改過遷善的親友不在少數,隨便拎幾個出來作擔保,確有可能說服審查官。
正思量間,召募版面忽然蹦出一枚新成員頭像,那個頭像戎敏認得,是前同事魏小姐。
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吃的還是有毒惡草,魏小姐此舉太不可思議!
魏小姐的資歷比戎敏多三倍,離職則比戎敏早一年,離開時與向先生徹底撕破臉,一度申請勞資糾紛仲裁,原因無他,向先生又企圖賴掉遣散費罷了。
雖然向、魏二人最終達成和解,但戎敏以為他們會從此視同陌路,如今看來是猜錯了;莫非長生不老的副作用之一是任由時光沖刷一切,促使人們輕易做到泯絕仇怨的超然境界?
其實戎敏離職的情況跟魏小姐差不多,都是繁忙旺季甫一結束便遭遇過河拆橋的命運,只不過戎敏選擇放向先生一馬,沒有進行任何申訴,後來戎敏申請落戶上城區,這個事件起到了加分作用,確是始料未及。
前來下城區閒遊,誠然期待巧遇舊相識,但向先生與魏小姐皆不在戎敏的期待清單裡。
正感到失落,手機忽然響了,低頭瞥見來電者姓名,戎敏登時欣喜若狂,險些當街歡呼!
「美荷!」戎敏控制著音量,熱切地呼喚故友。「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出城了?」
「湊巧的。」金美荷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歡快。「我剛離開轉運站,就看見手機定位顯示你在附近,可是我已經在公車上,你要不要坐下一班車過來?家裡新採收一批茶葉,需要人幫忙包裝和試喝。」
「好!」戎敏連忙答應。「我隨後就到。」
掛斷電話,戎敏抬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公車的時間由不得個人調控,而計程車可以。
向司機交代完地址,戎敏隨即指定一條較為迂迴的路線,以便騰出適當的思考時間,消化此番機緣巧合衍生的些許疑竇。
金美荷是戎敏的同學、知己,二人的情感遠勝於至親手足,然而金美荷最終選了一個戎敏不看好、親戚不認可,一個極度本位主義的男人,組成平凡的小家庭,過上苦樂雜糅的人生,戎敏對此非常失望,於是不再主動聯絡金美荷。
戎敏記得金美荷婚後就與親族漸行漸遠,也不再插手茶山的事務,但剛才金美荷提到有新茶需要分裝,這說明她目前是住在娘家……
計程車行至下城區邊境,隱約可以望見舊都心上空那片終年不散的陰霾,以及此起彼落的電閃雷鳴。
上城區地理條件絕佳,環境維護與提升一向受到居民重視,地好人心穩,天象也就祥和,相比之下,中城區的光照效果就略遜一籌,但畢竟無人禍便無天災,因此也還算風調雨順。
下城區跟舊都心相似,污染源甚多,大氣系統遂難以保持穩定,所幸安全指數比舊都心高出一大截,為非作歹的誘因微乎其微,所以只要有人作保,將來申請移居中城區或上城區並非毫無指望。
戎敏一早就想幫金美荷申請上城區的居民證,但金美荷有家庭,家庭成員的品行水準拉低了總評分,以致過不了審查。
眼前已是熟悉的巷弄門牌,彷彿金美荷在舊都心的老家被連根拔起,全磚全瓦地移植過來似的;習慣造成的執著力量可見一斑。
付了車資和小費,戎敏有些恍惚地開門下車,飄飄然步上屋前的白色臺階,沒等按鈴,金美荷已親自開門迎接。
金美荷生長在大家庭,兄弟姊妹眾多,比鄰而居的親戚更多,老家的屋子裡總是人來人往,泡茶用的大鐵壺不停穿梭在廚房與客廳之間,光是打招呼就得耗掉好幾分鐘。
一切都是老樣子,時光宛若倒回少年時代,金美荷是孩子王,戎敏是王的摯友,凡事一談就妥當,大小提議一呼百諾,無比舒心暢快。
戎敏只用了兩個大袋子就把剩餘的新茶收拾完畢,顯然茶廠工人早就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分裝任務,足見金美荷先前所說的收尾工作純粹是藉口,估計當時她沒料到電話真能撥通,只好隨意找個理由邀請戎敏當面一敘。
究竟要敘些什麼,戎敏心裡沒譜,同時也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開口。
「我和他吵架了。」金美荷望著發呆的戎敏,俏皮地眨眨眼睛。「意外嗎?開心嗎?」
「不意外也不開心。」戎敏放下拎了老半天的空茶袋。「為什麼吵架?」
「我以為你希望我儘早離開他。」金美荷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視線飄向窗外。「我覺得現在一切重擔都消失了。」(待續)
迷界/棠硯
- 2022-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