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流是我讀國小和初中的同學，初中畢業後，那年跟我一同去考師專，孰料名落孫山。

　我的運氣很好，僥倖考上了。

　清流很洩氣，彷彿蒼天要崩塌下來。

　「怎麼辦？」那天我到清流的家裡拜訪時，他愁眉苦臉的自責，「讀高中要花很多學費。」

　清流是農家子弟，住在土角厝的三合院。

　或許營養不良，跟我一樣，長得瘦巴巴，160公分的身高，體重才40公斤左右。

　這時他的大哥戴著斗笠，牽著水牛從田裡回來。

　看見清流委靡不振模樣，安慰他，「先讀高中，明年再考師專。」

　清流的初中學業成績不錯，雖然不是高手，但仍然獲得直升的機會。

　「只好這樣子了。」清流露出苦笑。

　農家子弟的經濟普遍不好，清流能讀初中都虧他的大哥鼎力相助。

　清流想念師專的原因是讀書5年完全公費，住宿不必花錢。清流每學期繳學費都是他的大哥四處向人低聲下氣借錢，大哥看人家臉色的壓力，導致他長滿青春痘。

　清流還有一位二哥，不知是什麼原因得到精神分裂，長期住在精神病院。

　清流說，考上師專畢業出來教書賺錢，就可以脫離苦海。

二

　翌年的暑假我又去找清流聊天。

　一年不見，清流胖了許多，體重超過50公斤。

　清流在這一年拼命「頭懸樑，錐刺股」似的讀書，學業成績突飛猛進，還拿到獎學金，是學校響叮噹人物。

　清流告訴我，他去考花蓮師專也沒考上。

　會去考花蓮師專是和很多同學討論的結果，他們普遍認為西部都會區的學校人才濟濟，要金榜題名不容易，改考較冷門的花蓮，也許希望較大。

　清流說他和幾位同學結伴，從南投的山地鄉產業道路走到花蓮應考。

　清流沒說是走那條產業道路，但以17歲的未成年男生相約結伴，走偏僻的山路到花蓮考試，所受的千辛萬苦和拚前途的志氣可嘉。

　我曾懷疑他的說詞，「你不會是吹牛的吧。」

　「我為什麼要吹牛？」清流很認真的回答，連跟他應考的同學名字都說出來。

　有一位同學也去考花蓮師專，考上了，因為多讀了一年高中，實力比班上同學好，在花蓮師專成為佼佼者。

　考試是靠7分實力3分運氣，清流的考運不好，終於死了心，語氣悲涼，「不考師專了，高中畢業考上師範大學就扳回一城。」

　「是的。」我誠心祝福他。

　師範大學也是公費學校，畢業後當預備軍官，還可以到高中教書。

　論學歷和畢業教書的學校，都比師專出身好。

三

　清流高中畢業後，大學聯考考上北部的F大學，那是教會學校。

　可是清流卻說：「我暫時辦休學一年，明年再參加聯考，第一志願就是師範大學。」

　清流有他的如意算盤，拍著胸膛告訴我，F大雖然是遠近馳名的學校，可是讀四年的學費加上住宿費，不是他的家庭所能負擔得起。

　我告訴清流，可以腦筋轉彎，半工半讀來完成學業。

　清流卻認為這會影響求學的品質。

　「讀書就要全力以赴。」清流握緊拳頭，說出他的決心。

　清流的大哥在場，撇開話題問我，「阿斌，你的志向是什麼？」

　「當小學老師，另外的志願是當業餘作家。」我露出微笑，娓娓說出肺腑之言。

　「什麼？你要當翻不了身的窮人。」清流的大哥似乎在訕笑我，「不要當一輩子國小老師和寫文章了，會被人看不起。你應該去高考，出來當稅務人員。」

　那個年頭，國小老師普遍被認為是吃青菜豆腐湯過一生的教書匠，而作家是煮字療饑的落魄文人。

　我非常不服氣，反駁道：「你的弟弟想讀師大，出來還不是當教書匠。」

　「師大和師專不一樣。」清流的大哥眼界提高了，另有一番說詞。

　清流的大哥說，師大畢業出來可以教高中，身分自然比國小老師高，薪水也多了不少。

　還有高中的學生畢業後，幾乎都會參加大學聯考，為了未雨綢繆，對於應考學科一定先到補習班繳學費充電。

　教高中的老師還能到補習班兼課，或者在家裡開補習班，收入會讓人跌破眼鏡。

　「哦。」說了半天，都是功利主義作祟。

四 

　又過了1年，皇天不負苦心人，清流終於考上了師大國文系。

　金榜題名那一天，我特地去拜訪清流。

　嚇，清流住的三合院擠滿了人，有絡繹不絕送鮮花和水果的親友，連鄉長都親自來道賀。

　最讓我驚訝的還是讀中學、教我們國文的王老師，也到清流的家裡送了一盒蘋果，還當著眾人的面前說：「我這個學生朱清流，天資聰穎，為人忠厚踏實，我已經跟校長說好了，大學畢業後就到學校教高中國文。」

　清流的家門口放起一串長鞭炮，劈哩啪啦的鞭炮聲似乎要把喜氣傳盪到遠方。

　也難怪鄉人高興，小小的村子出了一個考上公立大學的學子，這是從未有的榮景。

　當年我考上師專，有些鄉人還對我的父親冷言冷語，「不錯啦，考上公費學校，你要出頭天了，不過畢業出來當國小老師，賺錢不多。」

　清流那位哥哥說對了，教高中的老師畢竟不同凡響，有如鍍上金箔，自然比小學老師拉風。

　那天我跟清流說了幾句話後，清流突然掉下眼淚，「以我的成績改填志願，可以考上台大電機系，可是讀了台大，學費繳不起。」

　說的也是，清流如果讀台大電機系或醫學系，或許會有富有人家站出來傾囊相助吧，甚至將自家千金許配給他，不過那個未知數的賭注太大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