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被砍了，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重新活過來，回到以往蒼翠的模樣。那年夏天，我看著窗外濃密的綠蔭一夕之間全成了夢中的泡影。聽見樓下有人細聲抱怨，那棵老榕樹如何盤根錯結的擋住她遠眺的視線，枝枒上的喜鵲燕子又是怎麼築巢鳴叫，擾得她終日無法安眠。聽著，聽著，突然雷聲隆隆，天空的雨，竟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彷彿聽見風附耳，別怕，別怕，即便樹被砍了，那自由紛飛的種子，終有落地深根的時刻。
十歲生日，頭一回仰望窗前這宛如森林的院落，覺得聊齋誌異中的妖魅世界，就在眼前。我悄悄瞞著母親，探出頭觸摸窗外寄居於老榕樹的藤蔓苔蘚，望著母親的手鏡，映照午后陽光裡我一張稚氣的臉顏，也成了秘密的傳奇。那天，我同母親認真的說，媽，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我可能是隻小小的狐貍，離開了遙遠的山林，幻化為人形，來這繁華紅塵歷劫。不知經過幾世紀，又嗅聞到故鄉芬芳的氣息。如果有天，我必需離開，去遠方旅行，媽，妳會捨不得我嗎？
母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的摸摸我的頭，學我將手伸出窗外，藏在青翠的樹影裡，低下頭嗅聞葉脈間幽微的清氛，呼吸起樹幹上潮濕的水氣，抬頭望著藍天白雲，不知怎地，那時我感到母親，也是一隻美麗的狐貍，因為我，不得不遺忘了，她前世的記憶。
之後，我便常常夢見自己和母親，奔跑於一片遼闊蒼翠的森林，站在高高的懸崖峭壁，俯視悲喜交歡的人間。而夢醒時，窗外的那棵老榕樹，也總會讓我的靈魂雀躍其中，任著金黃色陽光揮灑我鏡內一身閃亮的皮毛。除了母親，沒有人知道老榕樹在夢中，為我珍藏詩意的往昔，讓我發現美好的時光，原來可以永恆不變。
只要我願意，推開窗，像靈動的小狐貍坐在夢中老榕樹的肩膀，我依然是當年那個未經世事天真無邪的十歲孩童，母親也仍舊披著一肩烏黑亮麗的長髮，輕輕摟著我，指著蔚藍如海的天空，笑著附耳，你是夢裡一隻小小的狐貍，綠蔭繁茂的院落，即是你秘密的森林。窗外的老榕樹，會永遠默默守護你。
母親遠行後，靈堂前我沒有掉下半滴淚，我只聽見窗外雷聲隆隆，天空突地烏雲密布，雨，嘩啦啦的，落了下來。就像此刻，那棵莫名被砍的老榕樹，剎時在我夢中，消失了蹤影。
夢中樹／曾湘綾
- 2022-09-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