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雲林縣的每個村莊,一年都會有一天專屬於這個村莊的大拜拜。我們稱之為「大鬧熱」,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都會準備很豐盛的祭品,而後宴請親戚朋友來「食腥臊」(吃豐盛的食物)。除此之外,這天村頭會有歌仔戲、皮影戲、布袋戲等的演出,也會有流動攤販來此販售各種零食,常見的是漬芭樂、烤香腸、燒酒螺、各式各樣的冷飲,還有小孩最愛的叭噗,除此也會有彈珠台的遊戲。村人總是拿著小凳子,手裡拿著各種吃食,坐在廟埕前,看歌仔戲、皮影戲和布袋戲的演出。而村裡的大大小小孩則是愛在各式各樣的攤販間兜兜轉轉。而我和堂妹就喜歡繞到歌仔戲後台,偷偷去看這些演員化妝,也聽她們吆喝來吆喝去,當她們看到我倆時,也不會趕我們,有時還會給我和堂妹糖果吃呢!
野台戲和攤販總是把整個村莊氣氛點綴得熱熱鬧鬧,和平日的寂靜和單調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大人從好幾天前就要放下農作開始忙碌,但我們這些小孩,可是很期待大鬧熱這天的到來,既有得吃又有得玩,還不用到田裡幫忙工作,真是讓人開心啊!除此我和堂妹還有一個專屬的福利,就是跟隨祖母回她的娘家去「鬥鬧熱」。
祖母很小就被送去當童養媳,但是她和娘家的人一直保有密切的聯繫。長年都忙於農事的祖母,除了過年時間休息幾天外,她的腳步少有停歇,日出而作,日入還未必能休息。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平常日子裡的祖母真的像陀螺般不停的轉呀轉。但還有例外的二天,她也會放下田裡的工作,就是趕赴娘家大鬧熱的日子。
祖母白天幾乎是不穿鞋的,不管天候如何,她常常都是光著腳丫子在村裡、田裡走來走去,也因此,她的腳底有著很厚的一層繭。而要去這兩天的大鬧熱,祖母會把腳從裡到外洗得乾乾淨淨,指甲縫的髒泥也會盡量摳除,然後穿上嶄新的鞋子,也會穿上有別於平日穿著的衣裳出門。可以看出她對趕赴大鬧熱的慎重和期待。
而祖母去娘家大鬧熱時,除了帶上自家農產品當「等路」外,還會帶兩個小跟班-我和堂妹。堂妹小我數個月,雖然我們的媽媽常常吵得不可開交,彼此看不順眼,不時都會點燃戰火,讓我們膽戰心驚,但卻無損我和堂妹的情誼。相較於媽媽的水火不容,我和堂妹可是很麻吉的,我們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感情好得很呢。
因為我們倆感情好又很乖巧,所以祖母喜歡帶我倆趕赴這樣的盛會。彼時村與村之間少有公車,村民們多是靠萬能的雙腳,奢侈些的就坐牛車,或是到北港雇請計程車,我們是同大部分的村民一樣是用走路的。
記得那應該是初夏時節吧,吃過粽子不久,就是祖母娘家大鬧熱的日子。出發前祖母會先到店仔口買些鳳梨餅、椪餅備著,讓我們在路上可以吃。沿途若有看到柑仔店也會買汽水讓我們解解渴,或是買枝仔冰讓我們解饞。我們不知走了多少的石頭路,穿過多少的田野。而走的石頭路,難走是一回事,苦惱的是小石子會跑進鞋子裡,使得我們三不五時都得停下腳步,抖抖鑽進鞋子裡的小石子再繼續上路,也常常走得汗流浹背、口乾舌燥,但這都無損我和堂妹當小跟班的興致。因為我們喜歡祖母,而且到了祖母的娘家就有好吃的等著我們了。
印象中,我們都是吃過早餐後不久就出門,午餐過後就會到達。到了目的地,祖母忙著和親情五十話家常,而我和堂妹也沒閒著,迫不及待的去找玩伴玩。我們玩跳格子、搧尪仔標、還有扮家家酒,往往把一身乾淨的衣服弄得髒兮兮,祖母看了也不會生氣,她只囑咐我們食腥臊前,要把腳手洗乾淨。其實「腥臊」的內容大同小異,就是白斬雞、三絲捲、蒜泥白肉、魚丸湯等。雖然吃來吃去都是幾樣菜,但我們都吃得津津有味,因為這在平日裡可是吃不到的呢。吃完了腥臊,大人忙著聊天,我們小孩則繼續玩著未完的遊戲。
在這樣的日子,祖母都會住上一晚再回家。我們好幾個人睡在大通舖上,大人好像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而我和堂妹早就沉沉的睡去。翌日吃完早餐我們就辭別了。祖母手裡提的換成親戚家的農產品,彼時沒有便利超商,更不用說量販店了,大家禮尚往來的就是以自家的農產品。臨行前祖母很是依依不捨,總是要話別許久。我長大之後讀了書,才知道祖母離開自己的故鄉,應該就是「去父母之國」,所以她「遲遲吾行也」。畢竟她少小離家,雖父母已然不在了,但是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她最原始、最真摯的情感。她對這個家有太多的眷戀和不捨,要再回來也是一年以後的事了。而我們則是拉著玩伴的手,相約明年再見。
這樣趕赴大鬧熱的場景,持續到我們舉家南遷才告一段落。如今祖母已作古多年,於我情如手足的堂妹,也隨著時空的改變和我形同陌路,而每個村莊的大鬧熱雖依舊在進行著,但時移世異,已不復以往的熱鬧和精彩。兒時那一幕幕趕赴大鬧熱的場景,不時在我的腦海中播放著,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美好的一頁。
大鬧熱/南峽
- 2022-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