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薩爾瓦多的馬祖人(下) 文/劉宏文

  • 2022-08-21
 ▲陳敬忠近期照。

 ▲陳敬忠近期照。

 ▲薩爾瓦多軍校1年級時在首都遊行(圖持槍左手邊第1人為陳敬忠)

 ▲薩爾瓦多軍校1年級時在首都遊行(圖持槍左手邊第1人為陳敬忠)

九、 內務櫃裡的遺書

除了戰技訓練,薩國軍校也極重視「信心」、「膽識」等心理素質的養成。信心不是靠吹哨壯膽,也不是自我喊話,而是立基於「過去成功的經驗」。因此,平常訓練的要求非常嚴格,百鍊成鋼後的體能、戰技,知識與眼界的養成,點滴累積成為身體本能,如此養成的信心,沒有僥倖,對自己十足把握,周遭的人也因你的言行舉止,自然煥發的精神力量,而信賴你的判斷與決心,這在領導統御上非常重要。

三年級結束前,照往例要到離薩爾瓦多與宏都拉斯邊界不遠的突擊兵基地受集訓。陳敬忠早已風聞這次受訓既艱苦又危險,幾乎每年都有學長摔傷、也有人得病住院。比起土生土長的薩國同學,他不管怎麼鍛鍊,先天體能與環境適應上總是弱一些。他擔心,隻身在外,萬一有什麼意外,已來不及跟家人說話。一個夜晚,他靜下心來,寫了一封遺書,大意說自己已盡心盡力,請家人保重身體,勿以他為念,來生再報養育之恩…等等,寫上地址,貼好郵票,放在內務櫃裡,萬一出事,別人打開內務櫃,就可將此信寄到馬祖。

還未去突擊兵基地報到,神氣巴拉的突擊隊教官,就先帶他們到首都游泳池,實施「信心測驗」。他們將受測人上衣矇頭打結,要求雙手持槍,從三米高的跳台躍入泳池,入水後自行解脫且槍不離身。躍下前,他們讓衣服矇頭的學生在跳台上原地繞圈,左旋右旋幾圈後,完全分不清南北東西,再命你向前走,直到落入水中。

人的本能會對未知環境萌生恐懼感,明知自己不論走向何方,最後一定會安全落到其實並不危險的水面。若無法超越這層心理障礙,對深淵的恐懼就會放大好幾倍。矇眼從跳台上摸索邁步,掉落水中,到最後浮出水面;教官從整個過程的肢體表現,評鑑受訓學生是否堅定、勇敢,還是遲疑、慌亂。

黑暗中,陳敬忠往前踏步,還來不及吸一口氣,已撲通落水。他用雙腿夾緊槍身,伸手解開包裹頭上的衣服,以利浮出水面。他愈心急,衣服纏繞愈緊,肺裡殘留的空氣也耗用愈快。他強壓焦急之心,叮嚀自己不能慌,幾乎在氧氣用盡之前的剎那,他終於解開衣服,冒出水面。

然而,這僅是「膽識」訓練的前菜。到基地後不久,他們開拔到崇山峻嶺一處深谷,高空橫過一座鐵橋,底下溪水匯成一池深潭,約有三、四十米高度。教官先帶隊到橋下,令學員仰視似乎在雲端上的橋面,親自體會巨大的高低落差。再從橋頂拉一條粗繩綁在岸邊的樹上,學員必須攀鐵橋的鋼板而上,在橋頂做十個伏地挺身,而後爬單索繩約十公尺,兩手握繩採吊單槓姿勢,再縱身躍下。

教官先請一名突擊隊員示範,那人身手如貓,快速攀登橋頂,自報姓名獲允許後,行舉手禮,踏出鐵板,一路降下仍保持敬禮姿勢,像一截筆直的樹幹,垂直插入水中,衝擊破水的四濺水花,讓也算「見過風浪」的三年級學生,面面相覷,久久說不出話來。

隨後,教官命一名喚「賈西亞」的同學打頭陣。此君平日活潑好動,屬於大錯不犯小過不斷的調皮人物,此番表現卻非常帶種,毫無懼色。跳下之前,教官要他大聲回答:「你為何而跳?」賈西亞:「我為軍校榮譽而跳!」教官:「少來了,你是為女朋友而跳吧!」賈西亞:「我為全國人民而跳!」如此調侃、戲謔,來回幾次,把情緒帶到頂點。賈西亞謹守原則,大臂高舉,以標準姿勢筆直落入水中。

陳敬忠說,以繩索從懸崖垂降,或者用滑輪沿繩索入水、這些戰技一、二年級都曾在湖邊演練,但都沒這麼高,沒這麼險。當他兩手抓繩吊掛空中,河谷的涼風刮過耳際,腳底下萬丈深淵,一聲令下,他鬆開雙手,本能地倒抽一口氣,身體急遽墜下,心想應該要入水了,怎麼還未到?又抽一口氣,那超出的零點幾秒,彷彿是通向死亡之前的停滯。長筒皮鞋觸水剎那,重力加速度造成的巨大衝擊力,有如撞擊硬地,瞬間又因點狀入水而分散消彌,人已沒入潭底。

陳敬忠沒有想到,當初懷著破釜沉舟的忐忑心情去到突擊隊基地,結訓時竟以第二名出列接受徽章,年底經綜合評估,他更以第一名成績升上四年級。薩國重大慶典,都由軍校生擔任國旗隊護旗兵,掌旗官循例由四年級第一名學生擔任,陳敬忠是外國人,不能掌國旗,學校就讓他掌校旗。

十、 楊公八使保平安

薩國軍人當政,當時的總統是五十歲不到的上校軍官。軍人地位高,在社會普遍受到尊崇,軍校學生也跟著水漲船高,許多有錢人家,都希望納為乘龍快婿,與女兒成親後送汽車、別墅,已是尋常故事。陳敬忠也感受到這種氣氛,但隱隱約約覺得軍人結合資本家的政權,背後隱藏的不安;特別是貧富不均,生活累積的不滿與怨懟,壓抑在社會各個角落。軍校學生集社會寵愛於一身,言行稍有不慎,即可能被視為招搖挑釁,招致忌恨。

陳敬忠二年級時,有次週日往市中心。軍校規定外出得穿軍禮服或西裝,隔週輪換。他那天穿外出禮服,光鮮亮麗,可以感受到男女老少投來欣羨的目光。當時走在馬路上,突如其來的閃過一個念頭,應該換走人行道才是!他一腳才剛踏上高於馬路的人行步道,一輛轎車疾駛而過,帶起一陣旋風,差幾釐米就被撞上。轎車在前方剎住,車窗搖下,副駕駛座探出一張兇惡的面孔,飆出一串薩爾瓦多國罵:「撞死你,混蛋!」陳敬忠驚魂甫定,生死間隔有如一頁薄紙的兩面,如果不是冥冥中突如其來的念頭,他此刻已在那張薄紙的另外一面。

還有一次,也是在生死交界之處,命運之神助他跨過黑暗的死亡界線。陳敬忠說,他在薩爾瓦多一共跳過八次傘,前五次基本傘訓是徒手輕裝,後三次在突擊訓配合戰術武裝跳傘。跳傘一般多選擇海灘或農田等空曠之地,特別是海洋上空氣流穩定,有利低飛跳傘安全著陸。突擊訓位於宏都拉斯交界的山區,只能選擇牧場降落。前兩次天氣配合,他都安然著陸,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輪值「話務兵」,除了全副武裝攜帶槍枝彈藥,另外還要揹上通信器材,俗稱「拐拐(ANT/PRC77)」的無線電,還有兩只沉重的備用電池。

跳傘那天起風,陳敬忠一身二十多公斤裝備,才跳出機艙,即發覺風勢大到難以操控傘具。斜坡上的牧場並不平整,水塘、石頭、壕溝,所在多有。陳敬忠用力拉方向繩,降落傘卻順著風勢,一直往他最不想降落的方向飄動—密布嶙峋巉岩的坡地,那裡著地即使僥倖存活,也可能殘疾一生,沒想到人生結局竟是如此。當降至二樓高度時,陳敬忠放棄操控,雙手抱頭,落地前兩秒鐘,腦際有如走馬燈,快速閃過人生中的重要片段,父母家人、后澳海邊、親友同學、鳳山、薩爾瓦多…。

顧不得五點著陸原則,陳敬忠踉蹌著陸,前後左右盡是致命巉岩,只有他落地處是一小塊平整草地。他情緒失控,嚎啕大哭,本能以馬祖話不斷喃喃:「感謝楊公八使、多謝八使公保祐!」那是他們村子供奉的神明,他從小即跟著父母祭拜。

升上四年級,學校改變傳統,以往畢業下部隊後才分兵科的制度,提前在四年級分科。他選擇了成績要求最高的砲科,同一期四年級六人,三年級也六人(其中一位是台灣去的學弟),還有二人是已經在部隊服役的軍官,十四人一起在砲校受訓。教官都是留學美國的優秀軍官,課程採美國制,與台灣的砲兵學校一模一樣。毫無懸念,陳敬忠又獲得同期第一名,薩國總統羅美洛將軍親臨頒獎,獎品是一管精美獵槍,陳敬忠無法攜帶回國,畢業前送給一位非常照顧他的學長。

十一、 媽媽不能來

有一次,陳敬忠到一位很要好的學長家裡作客,學長的父親官拜薩爾瓦多國防部長,即將到台灣訪問。部長看到陳敬忠,便問:「你不是第一名從巴拿馬美洲學校畢業嗎?」陳敬忠答:「報告部長,是的!」部長:「下星期你再來我家,把獎牌帶來。」

這位國防部長心思縝密,訪台期間拜會我國防部長宋長志時,特地帶上陳敬忠的獎牌,向宋部長說明:「這位是你們國家的優秀學生陳敬忠。」並且強調:「這不是兩國友好而頒的象徵性鼓勵,而是真正美軍訓練單位發的獎牌,上面還有美國上校的簽名!」

薩國部長跟宋部長提及,今年十二月陳敬忠即將畢業,薩國軍校按慣例都會邀請畢業生母親到校觀禮,每位畢業生座位後面即是自己母親;一方面感謝母親為國家培育人才,另一方面也分享兒子的榮耀。薩國部長說,今年他誠摯邀請陳敬忠母親到薩國參加畢業典禮,向這位偉大的母親致敬。宋部長當場應允,指示幕僚安排後續作業。

陳敬忠母親從未有過遠行,何況從馬祖到台灣,再轉機到遙遠的中美洲,母親有些懼怕,加上不會講國語,途中不知如何與隨行照料的人員溝通。雖然非常想念這個已經四年沒有回家的兒子,幾經考慮,終究還是放棄這趟千里之行,只希望陳敬忠順利畢業,早日回台。

畢業前夕,軍校學生都在議論誰是總成績第一名?包括陳敬忠與後來擔任副部長的同學在內,有五位畢業生難分軒輊,都在伯仲之間。最後陳敬忠總成績第四,另外獲頒品德優良獎和戰術最優獎。他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因為一年級時他並沒參加考試,而是保送過關。

畢業典禮當天,他代表全期同學致答詞,感謝薩國軍校的教育與照顧,也感謝國家提供這麼珍貴的機會。他以來自遙遠國度交換學生的身分,流利地以薩爾瓦多腔調的西班牙語,娓娓敘說四年來,與同學同甘共苦的點點滴滴。最後他說:「過程中所有的痛苦與歡樂,都將是這群年輕軍官一生難忘的回憶。」台下來賓、同學淚光閃閃無不動容,熱烈的掌聲久久不能平息。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一日,陳敬忠成為我國第一位從薩爾瓦多軍校畢業的學生。

十二、 我還是站上講台

陳敬忠後來才知道,當年陸官通知參加保送測驗的學生,按成績排列,薩爾瓦多軍校最早確定,一、二名就去薩爾瓦多;不久瓜地馬拉的通知也到了,就保送三、四名的學生;維吉尼亞軍校名額最後確定,五、六名的學生便去了美國。但陳敬忠一點不覺委屈,就因為去了中美洲,才有機會學得流利的西班牙文,並因此能再到瓜地馬拉指揮參謀學校進修碩士,派駐薩爾瓦多當武官;後來經由自己苦學英文,甚至成為我國駐美軍事代表團團長。

民國九十一年元旦,陳敬忠晉升少將。特地邀請在馬祖的雙親赴台出席授階典禮,總算稍稍彌補當年未能遠赴薩爾瓦多分享榮譽的遺憾。做為一個偏鄉離島的孩子,因為家貧,因為軍人背景教師的啟發,而步上軍旅,行蹤遍及半個地球,此刻肩掛星星,身為北竿第一位將軍,後來又曾擔任母縣副縣長要職,心裡有何感想?

於是,訪談最後,我問他:「五十一年前的夏天,您以青澀筆跡在黑板寫下『陸軍官校預備班』志願,而沒有選擇『台北師專』,您怎麼看當年的決定?」

陳敬忠笑著說:「人生真是奇妙,當年捨棄師專就讀軍校,但我戎馬生涯的許多工作都與教育有關,其實部隊帶兵官就像廣義的教師,多數時間都在幫助士兵習慣軍隊生活,學習執行任務,最後平安退伍。」他曾擔任陸軍官校學生連連長、國防大學教育長、陸軍高中校長;退伍後在大學教授西班牙文與英文,白天上課,晚上讀書,準備教材,與年輕人一起,非常自在、快樂。

他說:「也許我比較適合教書也說不定!哈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