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前院/平凡

  • 2022-06-28

 夜幕星斗,佈滿皺紋的雙手將兩片木門拉出一條通道,吱呀聲響打破了沈寂。一位長者蹣跚地走進客廳,向外公的靈牌撚香致意,便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走出前院。一縷煙飄上空中,一些消散在屋內,一些彷彿跟在他身後,走過扁柏盆栽圍成的前院,過了單行道,再經過一排榕樹,最後走進蔬菜公園。

 猶記國小時,縣政府前種了一排榕樹,有的高有的低,不若現在整齊畫一,連樹形都修剪的一樣。那年,姐姐與表哥只要放學就會領著我跑過馬路,當上爬樹的好漢。我生性膽小,總是挑戰最矮又堅固的榕樹,穿梭在鬚根之間總令我覺得放心。表哥則是每天征服不同的樹幹,活脫脫像隻小猴子,直到有次從樹梢摔下來,這個課後活動才被禁止。

 前院沈寂了一段時間,目光換到後院,那兒充滿各式各樣的昆蟲,蚱蜢、螳螂、金龜子等等。每次下雨淹水,後院的水泥牆上便會爬滿蝸牛。馬祖的蝸牛大多是「華蝸牛」,淡褐色的身軀帶著黃褐色的圓盤向上,只為了在大雨中求生。而我總被這堅毅的力量感動,任憑雨水浸濕身體。

 有天,外婆牽著我回家,瞧見榕樹的黃土上鋪滿了白色的鵝卵石,孩子們便重返行道樹的區域,低頭在一顆顆鵝卵石之中。

 鵝卵石大多出現在古老的河床,經歷過千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再經歷著山洪衝擊、流水搬運,過程中不斷的擠壓、摩擦。沒有河流的馬祖,鵝卵石是稀有寶物,我們驚嘆它的圓潤,評斷它的色澤,其中「特白鵝卵石」是我們的最愛,隱匿在灰白鵝卵石之間。「限時找寶」的遊戲順應而生,有時為了分出勝負,甚至不惜將石頭丟成兩半,只為了證明內外一如。

 年紀稍長的總是眼明手快,結束後就回到客廳休憩,或者去後院摘下龍眼、芭蕉或土芭樂,獨留我一人默默的找石頭。我喜愛搬開石子再挖到深處,土堆見底時彷彿觸碰到最原始的大地,便又將石頭一顆顆放回原處。回到客廳,其他人早已展開下一個行程,而外婆就會端出為我預留的一盤水果。

 有一回,表弟跟我一同留在那,寂靜中只有蟬鳴細微的響著,突然一聲大叫:「看!好白的石頭啊!」客廳中的表哥與姐姐聞聲奔出家門,立刻趕到案發現場。表哥憋笑的說:「那把它敲碎試試!」沒想到鵝卵石落地,沒有裂成兩半,反而碎了一地。他早發現是曬乾的狗大便,一陣爆笑中我們跑回外公家,表弟則在笑鬧中默默地洗淨雙手。

 植物跟石頭已滿足不了逐漸長大的孩童,不久,前院多了兩隻可愛的小白兔。外公家種田賣菜,下午收成,傍晚理菜,隔天便會在獅子市場販售。有時表哥會在大人的首肯下將小白兔野放,強而有力的後腿跳躍在前院,而地上那些無法兜售的葉菜便會慢慢地進入兔子的五臟廟。

 從前只有我陪外婆跟舅舅理菜,自從前院多了兔子,其他孩子都樂當小幫手。我們喜歡送菜到兔籠裡,看著牠們津津有味的樣子,內心便感到心滿意足。

 有一次,爸爸當起福爾摩斯,找出兔子過肥的蛛絲馬跡。真相大白,表哥將不想吃的水果偷倒在兔籠,導致兔子營養過剩,行動力下降。在爸爸的提醒下,餵兔子的熱潮才慢慢褪去。

 我習慣在傍晚的時候待在前院,那時總會有許多行人跟車潮,來來往往的流動是南竿島上最繁忙的時候。那時我對都市感到新奇,每次搭飛機回台北探望爺爺奶奶,印入眼簾的首先是敦化北路的街景,我喜歡把它們聯想在一起。

 晚一點,已是飽飯過後,一把把綑好的蔬菜擠滿在裝水的鐵盆裡,直到隔天清晨上市。較晚下班的公務員路過,便會前來詢價,有時當晚就會銷售一空。

 我還未出生時,外公家開過撞球店,我曾在前院看過「漢屏撞球店」斑駁的招牌高掛在二樓的陽台上。外公是個文人,喜愛吟詩作對,興趣是書法,兩者之間我總連結不起來。到我小學畢業,招牌才請工人拆下,那天家族的成員都回到老家,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在那之前的週末午後,總會有幾位阿兵哥前來詢問:「打撞球怎麼收費?」

 說到收費,在馬祖最昂貴卻免費的大概是人情味,買不到也算不清。外公在睡夢中歸西後,除了馬祖嶺南陳氏的宗親,前院搭起的帳篷裡也來了許多熱心的鄉親,從白天到晚上十點,一群婦女靜默地摺著紙箔、金條,裝箱後堆出了一座寶山,最後在山隴廣場化為灰燼。

 那晚,法會後就是告別式,幾位年輕輩在前院架起了投影幕和音響設備,放映著外公的生平故事及代表照片。曾經的嬉笑聲,模糊的有些陌生,悲傷哀痛的臉龐占滿了前院,人擠人,行道樹都顯得有些稀疏了。

 前院的回憶只到國小,國中時搬家到福澳,回到外公家總是匆匆,再搬回山隴已是高中。高中的印象,只有中秋節的家族烤肉伴著濃濃的炭火味。在台北讀大學的我,走路便可到敦化南路,卻早已忘記自己曾喜愛前院那來來往往的人車。而一晃眼,童年的遊樂場奏起了告別的樂音,人群散去,行道樹又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