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手/陳玉燕

  • 2022-05-26

前幾天回家,媽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報,無意間發現,她老人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竟不聽使喚的微微彎曲起來。這一雙曾經多麼熟悉的手,再也不能運用自如了,我看了未免感到傷神,怔忡良久,竟無法出一言。

打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有一雙勤勞不懈的手,煮飯、洗衣、掃地樣樣都來。後來孩子多了,媽忙不過來,便請了一大一小兩個女傭來幫忙,一個洗衣,另外一個打雜兼帶小孩。

可是母親依然忙亂如故。

我們很奇怪她既花了大把錢,卻又不得空閒。可是媽媽回答得很妙:「阿英小小年紀,不能太勞累;而阿雀呢,洗了那麼多家衣服,我若不幫著洗,她那有辦法賺得了別人的錢哪?」

媽這番似是而非的說詞,逗得家人都笑了,難怪外公常常戲稱他的掌上明珠為「憨萱,憨萱。」想來不無原因的。小時候印象中的母親,總是洗洗曬曬、擦擦刷刷,忙得像陀螺打轉呢。

雖然媽媽忙家務事從不發怨言,卻最不喜歡上菜場買菜。我知道母親向來不愛出門,也不慣市場內的嘈雜髒亂,更不想花這種瑣瑣碎碎的腦筋,於是採買的工作,幾乎全由爸爸和年長的孩子們輪流分擔。

我讀高中夜間部的那幾年,「買菜」成了我固定的「副業」。每天的菜色種類,份量多寡由我一手定奪,甚至連花費的錢數也不必細報,媽要我統壽處理。每當我提著滿滿一籃菜回家,開門的母親,總會由衷讚嘆:「好在有你這個左右手,辛苦哦!」

誰知事隔多年,媽媽住到婚後的弟弟家,大半年期間,每天起早的首要事務,就是上市場買菜。

當姊妹們知道真相後,全都吃驚不已。有事沒事便喜歡半認真半玩笑的佯裝不解:「咦?媽,妳不是最討厭上菜場的嗎?怎麼現在買菜倒買得那麼起勁了?」

這時,媽會像做錯事被人抓住把柄的小女孩那樣,難為情的笑笑:「唉,媳婦兒在上班嘛!那有時間?」我們全被她的高調,弄得面面相覷。想當年,爸身膺銀行經理重任,不也是挺忙的嗎?

不過,情到深處無怨尤,對爸、對媽來說,愛就是奉獻,就是付出吧?當白髮皤皤的母親,一手拿著菜籃,一手在挑魚買肉之際,心中湧起的,究竟是怎樣的情懷啊?

如今年老的母親,那雙青筋浮現粗糙多皺的手,應該也有她光滑柔嫩的過去吧?在生養我們九個兄弟姊妹之餘,服侍公婆,除了日常生活中的晨昏定省,八年抗戰那段物資最最缺乏、日子最最艱難的時候,母親是怎樣以心血、以雙手,奉上一碗碗菜餚孝敬老邁的公婆,而勒緊自己的腰帶?等到我結婚生子之後,母親又是如何用她的愛、她的手,幫忙照顧撫育我的兩個孩子?這悠悠四、五十年的歲月,她渾然忘了自己,念茲在茲的盡心盡力,服侍了祖孫數代,怎能再希冀她的雙手,細緻潔白一如往昔?

母親除了為家人奔忙外,若有窮苦人家缺衣缺食的,她致贈物品;朋友們處境困難的,她按期賙濟;子姪輩無錢升學,她代墊學費;無依親戚生病的,接到家中照顧………。凡此種種,那樣不需要她用心籌劃?用手經營?

有時候,我拿起母親的手,細加審視,好像她手上每一條深深的紋路,都蘊含著無比的熱情,在述說著每一則不同的愛的故事。是的,這雙平凡老化的手,曾經擦去多少苦難者的淚水,也鼓舞了多少人,重新燃起生命的火花?她那雙多肉刺的手,一一詳示了母親無怨無悔的奉獻。

最讓我不能忘記的,母親的手也是用來責打孩子的,特別是經常惹事生非的文弟,當時不過只有四、五歲光景,在街坊鄰里之間,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每次跟小友伴吵架,只要對方告上門來:「你家阿文打人喲!」媽不分青紅皂白,一定先給自己的孩子一頓狠揍。日子久了,不論爭執的雙方孰是孰非,抑或干不干文弟的事,只要有人吃了虧挨了打,心中不甘想找個替死鬼洩洩氣,一律告他一狀,或者稍有孩子哭嚷,媽聞聲出去,便是一把揪住文弟,邊訓邊打:「你怎麼又欺侮人?告訴你多少次了?」

我們雖然常常為懵懂倒楣的弟弟叫屈,也深深不以母親的做法為然,但她這種寬廣無私的胸襟,的確是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方。偶爾看到雙方家長,為了孩子的芝麻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乃至大打出手時,母親責打孩子的鏡頭,便會驀然湧上腦際。

在媽向老之年,有位教會的姊妹,拜母為師學習鋼琴,分文不收學費的母親,不僅教得挺熱心,還常常為了對方不肯認真學琴,時而憂心忡忡。我們看在眼裏,總認為媽是自找麻煩,因而時相勸阻:「辭了她嘛,既不賺錢又不討好,何苦來哉!」

可是媽自有她的氣度:「哎,她是為了替教會司琴才學的嘛,人家既然肯付出,我累一點算什麼?」

話是說得沒錯,但我仍記得,早在我大學畢業時,也教了幾位鋼琴學生,而那時尚未進入老境的母親,每次看到我賣力的樣子,便會有種閒事不惹上身的輕鬆:「還是你們年輕人有體力,現在要是叫我來教啊,挺累人的喲!」

言猶在耳,媽竟為了專注的教導,而忘了老之將至啦!或許,媽就是秉持著她一貫的耐性和愛心,才能贏得她當年的學生們,一致的推祟愛戴吧?

有時,我會幻想著她年輕時,一雙柔潔幽雅的玉手,在瑩亮的琴鍵上,游走躍動的豐姿,不知有多美妙?婚後,注滿親情的慈母之手,輕輕推動著搖籃的神態,多麼慈祥!然而,最叫我動容的,卻是這雙枯癟蒼老而硬化的手。因為啊,保羅說: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完了,

當跑的路我也跑盡了,

所信的道我也守住了,

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我想,母親要感謝的,應該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主啊,謝謝你賜我這雙手,因為該做的,我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