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場攝影展，那麼最具有代表性的，會優先被放入觀賞清單中。不過，人們本來就具有「偷窺」和「議論」別人生活的天性，這使得「茶餘飯後」的話題能更加精采！也許，這就替了無生趣的平淡日子，多了一絲窘迫、緊張和歡樂。說來，是好氣，又有些好笑，更多的是無奈與搖頭嘆息……

　阿月婆，是我的鄰居。年屆90歲的她，如果放在人生攝影展中，大概僅剩結尾的幾幅劇照，等待步出展場的時刻了！奇怪的是，她偏偏不照著劇本走，「恣意」地揮灑著自己的「生命狂想曲」。每日早晨，身子硬朗的她，總會坐在大門口，拾起一碗放入果汁機中絞碎的五穀米粥；另一手，則是握著一顆大紅色的蘋果，噘起戴上假牙的嘴唇，「喀滋」、「喀滋」地開始咀嚼手中的早餐。

　她的眼兒可未曾閒著，轉動著頭，盯視著巷子口的一舉一動！由於，位處在無尾巷的舊社區裡頭，周圍只要有個風吹草動，都逃不出她的法眼。每當，我要出門上班時，就必須「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踮起腳尖，用一種最不會被阿月婆察覺的方式，「躲避」開她那「銳利」的目光！然而，若以為只要不出門，就一切沒事了，那可真是大錯特錯。因為，阿月婆僅要稍稍掃射一下，發現我的摩托車正安穩地停在車庫裡頭時，冷不防地，可能會傳來她的一句：「今天怎麼沒上班？」一股被窺視的感覺，總在背後襲來，伴著冰涼的氣息，彷彿被貓抓住的老鼠一般，無所遁形……

　阿月婆本與大兒子、媳婦及兩個孫兒同住。由於孫女在一年多前出嫁了，這讓她晚間的時光更加寂寞。但，其實她長期跟孫女是水火不容的。尤其，為了「拜拜」這檔事，老是爆發口角。阿月婆總是有她的拜拜順序，譬如：水果要先擺在供桌前、要準備五樣葷食與五樣素食、執香的規矩和時間要符合等等……，也因此，當孫女執行的時候，果不其然就會受到一頓「數落」及「責備」。此時，阿月婆皺起了額頭、噘起了嘴巴、脹紅了臉頰，用抬高八度的聲音，嘶吼著不滿的情緒；她孫女也不甘示弱，大聲了起來！

　這種劍拔奴張的氛圍，往往在重大節慶的時候上演。真是讓人費解……；不過，事實上阿月婆和大兒子與媳婦間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冰。她一直覺得大兒子結婚後，就「胳膊往外彎」，凡事聽令於媳婦的，這使阿月婆總認為媳婦「搶了」自己的兒子！如此盤根錯節的心結，讓大兒子也不諒解，還暗地裡領走了阿月婆戶頭裡的錢。所以，她老是喊窮，老是喊著要賺錢、賺錢！其實，阿月婆家的車庫中，堆滿了回收紙類和瓶瓶罐罐。一大清早，天還濛濛亮，她已經「開工」了！霹靂啪啦，敲敲打打，碰碰碰碰，搞得整條巷子都不得安寧……；阿月婆的想法是：「多賺一些，就能不用看兒子、媳婦臉色。」

　阿月婆的「執念」，在於以前的生活非常貧困，算是三級貧戶。丈夫過世得早，必須一手撐起一個家！大大小小的工作，幾乎都做過了；她內心的「不安全感」，使其明明到了該享清福的年紀，依舊執著地向錢袋子鑽。看著阿月婆弓起了背，賣力搥打著破損的腳踏車零件，冀望能賣個好價錢。這像是一種寄託，也像是一種倔強，更像是不甘心的一種表現！我每次總會私度著：「如果都活到近90歲了，還是要這樣證明自己，是不是在她的原廠設定中，出了什麼差錯呢？」這是種似曾相似，也彷彿是時光一直重製的歷史場景，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

　那時的人們，圍起了魚塭，耕起了田地，做起了小賣。台灣移民，胼手胝足地累積著自己的產業。有錢了，買地；繼續累積財富，繼續買地……；這批「經濟移民」，甚少休息。潛意識中，是貧困怕了，覺得永遠不夠、不夠！他們羨慕有錢人，卻不在意自己生活的「品質」和「意義」，彷彿一台追求「經濟成長率」的機器。恰似阿月婆一樣，辛苦了大半輩子，依舊讓窮酸的魔鬼，追著跑、追著跑……；他們雖然苦幹實幹，但缺乏一種形上思維。她無止境地工作，因為恐懼、害怕，深怕失去了什麼？她習慣管東管西，因為她總是以自己的角度，想評斷別人、干涉別人！雖然，她總是說：「老了，不重用了！」其實，她的精力無比亢奮，就像在對抗什麼一般。還不止如此，在「花錢」上，阿月婆也有她的獨到見解……

　每日，阿月婆必定會到鄰近的「傳統市場」，搜尋情報。快速掌握蘋果一斤多少？青菜一把幾元？魚肉多大尾才多少等等……；她總是相當「自豪」自己能夠買到「最便宜」的物資，而沾沾自喜！當然，品質如何並不在她的考量範圍。以年輕人的視角來說，就是促銷廣告中說的：「要買要快，買到賺到！」不只如此，阿月婆還會探聽別人今天去買了什麼東西，花了多少錢？並且，趕快拿出自己的「戰力品標售價」，好好向他人「炫耀」一番。但讓人甚覺困擾的是，關於「送菜」這檔子事。事實上，「敦親睦鄰」本該是美事一樁。不過，每當收到阿月婆送來「破爛」、「快壞的」地瓜葉與空心菜時，就感到心情不太「美麗」……；只是這股「抱怨」，也只能偷偷放心底，而不傷了表面的和氣！

　或許，時間沒有改變太多阿月婆的習慣。縱使，孩子大了，阿月婆也老了！但，她說話的聲量，依舊要大過任何人。她喜歡打探鄰居的八卦，就像所有的台灣移民一樣。她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有個當台大教授的弟弟；她去過了加拿大、美國、中國旅遊；有13個孫子；還有2個曾孫子。甚至，她也以有我們這樣的鄰居為「驕傲」！看著她講述著過去種種的「輝煌事蹟」，就會感受到阿月婆是多麼渴望一個能夠「傾聽」和「讀懂」她的人呀！不過，可千萬別一股腦地這麼想，而向其「掏心掏肺」，否則過不了多久，會發現幾天前談天的內容，成為她跟下一位鄰人透露的「情報」。幾天後，整條巷子都知道這件「勁爆」的事情了！也許，這就是永遠要跟阿月婆，保持著一段「最可愛的距離」，才能真正的自由……

　我常常在想，阿月婆代表的是不是眾多台灣人的「人生縮影」呢？我也常常思考著，她的一生，到底告訴了人們什麼呢？在歷史的洪流裡，可以發現：「到了今天，台灣的【經濟移民】，依舊在尋找落地生根的認同。」雖然，「節儉」，為台灣移民，累積了大量的財富與豐足的生活！然而，除了這些呢？我們的心靈，是否還是有著巨大的「缺憾」呢？尤其，若以錢婆婆來代稱阿月婆，似乎又少了那層「靈動」與「逗趣」。在此，我想要重新介紹一下她！她是阿月婆，是我的鄰居。已年屆90歲的她，身子依舊硬朗。每日早晨，阿月婆總是坐在自家的門口，眼睛看著外邊，盯視著巷子口的來往動靜……；她在盼著什麼呢？她在望著什麼呢？我並不清楚。或許，她正在盼望著那份丟失已久的「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