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竿故事集之15 大坵記事之2:望夫台(上) 文/劉宏文

  • 2022-02-13
 ▲現在大坵旅遊正夯,大家登島觀賞梅花鹿、欣賞壯闊海景的同時,也可到「瀾頭嶺」或「白帶嶺」附近走走,感受一番當年村裡的婦人小孩,掛念遠方親人,每日在此觀望的心情。

 ▲現在大坵旅遊正夯,大家登島觀賞梅花鹿、欣賞壯闊海景的同時,也可到「瀾頭嶺」或「白帶嶺」附近走走,感受一番當年村裡的婦人小孩,掛念遠方親人,每日在此觀望的心情。

 ▲塘岐街「馬祖淡菜」特產行老闆劉鴻君先生,今年73歲,身體硬朗,十分健談。年輕時,他曾連續幾年到橫山討殼菜,也曾擔任過連江縣漁會理事長,大小漁事瞭若指掌。

 ▲塘岐街「馬祖淡菜」特產行老闆劉鴻君先生,今年73歲,身體硬朗,十分健談。年輕時,他曾連續幾年到橫山討殼菜,也曾擔任過連江縣漁會理事長,大小漁事瞭若指掌。

 ▲鄭銀俤主任賢伉儷。鄭老師說,大坵人的生活不只在大坵島,南面的高登,還有北面的亮島,一起養活了大坵人。

 ▲鄭銀俤主任賢伉儷。鄭老師說,大坵人的生活不只在大坵島,南面的高登,還有北面的亮島,一起養活了大坵人。

 ▲民國60年代大坵分校,後面跟隊的是鄭銀俤老師。

 ▲民國60年代大坵分校,後面跟隊的是鄭銀俤老師。

去年11月,清華大學人類系在大坵島發現宋元遺址,推斷一千多年前,已有人類在此活動,部分繩紋陶碎片,甚至可上溯到史前時代。此重大發現,使得人們不禁好奇,這個八十年代即已成為荒村的島嶼,千百年來,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蕞爾小島上,先人如何營生?如何度過日常?他們在想什麼?關注什麼?

那天在鄭銀俤老師家裡,我們邀請也是大坵子弟的劉鴻君先生,還有前鄉長王詩乾,鄭老師夫人,一起聊聊童年的大坵,回憶從父、祖輩聽來的故事;從而描摹、想像,百年前祖先的日常,島嶼歷史,與海洋的秘密。

曾在大坵分校執教,也是大坵人的鄭老師說,大坵人的生活不只在大坵島,南面的下目(高登),還有北面的橫山(亮島),一起養活了大坵人。從古至今,三個島嶼共同組成大坵的支柱。許多人家在大坵、下目、橫山都有草寮,像候鳥一樣,每年都會定期回來,討沰、討殼菜,季節一過,又再次離開。

劉鴻君先生是末代橫山「討殼菜」的大坵人,〈望夫台〉故事就從討殼菜開始,一字一句,從他抑揚頓挫的福州話裡汩汩流出……。

討殼菜

北竿塘岐街上,有一家「馬祖淡菜」特產行,專賣淡菜、魚鯗、魚麵…,店老闆劉鴻君是大坵人,今年73歲,身體硬朗,十分健談。年輕時,他曾連續幾年到橫山「討殼菜(淡菜)」,也曾擔任連江縣漁會理事長,大小漁事瞭若指掌。

劉鴻君說,現在的淡菜都是繩掛養殖,垂沉海中,由於洋流穩定,缺乏海浪衝擊,外殼極易寄生藤壺、海藻等蔓足生物,影響品質。橫山海域水深且清,周圍礁岩密佈,海浪常年拍擊岩岸,這裡的野生淡菜,外殼乾淨,所以個頭大,肉質豐厚,是馬祖最好吃的淡菜。新鮮淡菜剖殼挖肉,曬乾後即是「殼菜乾」,可入藥,是滋補聖品,因其形似蝴蝶,別稱「蝴蝶乾」。國軍來馬祖之前,都是運到大陸販售,也是福州聚春園名菜佛跳牆必備一味。

他說,自古以來,「橫山討殼菜」就是大坵人日常。端午過後,村中壯丁,有父子檔,也有兄弟檔,幾乎都「去上」往橫山。從大坵一路搖舢舨往北,五、六小時可達,一待三個月,直到八月中秋以後,起風勃爆,海水愈來愈冷,才「去下」轉回大坵。居民口中的「去上」與「去下」,每年必行,來回「大坵」與「橫山」之間就像前門與後院的走動,是大坵整體生活的一環。

那時橫山無人長住,偶有四霜與東湧漁人,南下追捕漁汛誤了返回時間,留宿島上一、二日;多數時候,島上住的都是大坵人,他們自備糧草,自搭草寮,每日下海,撈上來的殼菜,立即剖殼挖肉,攤在礁岩曬乾。每半個月,舢舨滿載殼菜乾,運回大坵,等待福州來的「牙人」收購,或者直接駛到黃岐變賣,換回柴米油鹽,其中最大宗的是番薯米。

劉鴻君幼年曾聽父親提及,民國初年,大坵已有四十多戶人家,那時尚無捕蝦皮的艋艚,家家種番薯,平日在潮間帶討沰,也在大坵與「下目」間的水域討小海。番薯產量有限,根本不足一年吃食。他祖父攜去的殼菜乾,每每換回已經霉臭的番薯米。祖父以為,霉臭番薯米價廉,只要忍住異味,囫圇吞下,吃到肚裡都一樣;何況,大家食不多,省料又省錢。

他說,祖父好角(身強體壯),水性好,潛水憋氣可達五分鐘,是大坵漁人的佼佼者。民國25年前後,日本戰敗前夕,海上時有日軍屍首飄來,旁人不敢靠近,祖父獨力抱起溼答答的僵硬屍身,扛到山腳土埋。祖父說:「人死無功過,幽魂入土,就不會在海上害我們。」

往事悲傷

殼菜主要分旱、水兩種。「旱殼菜」大多叢集而聚,長在近岸岩縫與石穴中。討殼菜者帶一把前端扁平、馬祖話叫「鋟(音:ching`)」的鐵製工具,在濕滑崎嶇的礁岩上扭身彎腰,攀爬探查,一旦遇上,雙手持「鋟」鑿下。這種殼菜,產量不多,形體也小,賣相差些,但滋味一樣甘甜。

「水殼菜」長在海底,必須潛水才能討著,是大坵人主要獵物。每日等潮水退至一半,討殼菜者隻手握一把輕便的「蠣啄」,除了一副水鏡,全身赤裸 (捨不得短褲被牡蠣或礁岩刮破),飽飽吸一口氣,潛入水中,極盡可能待久一些,出水時兩手捧著六、七個碩大的殼菜,換口氣,再潛入水中。如果殼菜群夠厚,一個潮水會有十只籮筐的收穫。

殼菜季節雖是炎炎夏季,但海水冰涼,潛水一陣,身體就發寒打哆嗦,再好角的壯漢,也要立即上岸讓烈陽曝曬一刻,等身體回暖再行下水。

那天,一位名喚鄭桂銓的鄉親,與同伴一塊下海,他潛入下層,同伴在上層。突然一團鮮血湧出水面,同伴定睛一看,不得了!一尾巨大的海鰻迅速甩尾游離。同伴驚恐大喊:「桂銓給鰻咬了!快來啊!快來啊!」鄭桂銓的哥哥在岸上曝日頭,聽到聲音警覺望向海面,鄭桂銓正浮出水面,唉呦!唉呦!哭嚎掙扎,不久開始下沉;待哥哥搖舢舨趕到,鄭桂銓早已失去蹤影。

還有一次,也是在民國40年代的橫山,綽號「白力犬」的林德肯,在離岸不遠的「瓢仔(島礁)」潛水,他與弟弟林德明共用僅有的一把蠣啄。幾趟浮沉之後,弟弟正要下海接替哥哥,海面一聲慘叫,「白力犬」半邊屁股連同大腿,都被鯊魚咆去,腥紅血水瞬間暈開。弟弟不顧鯊魚還在附近,瘋狂躍入海中,拉哥哥上岸,終因失血過多,沒有挽回生命。同行的鄉親都說,當時鯊魚尚未遠離,海面極為兇險,林德明仍敢下水救人;特別是「白力犬」只是過繼來的哥哥,並非親生,兄弟情深的佳話,在大坵島流傳好長一段時間。

望夫台

劉鴻君說,50年代以前,沒有通訊設備,村人到橫山討殼菜,如風箏斷線,生死未卜。期間若遇病痛意外,或糧草舢舨被海賊劫去,或殼菜豐收裝載不下,難免急需村人駛船支援。百年以來,先人都有此約定,若遇任何不測,天暗後在橫山高點燒茅草,類如古時狼煙示警的概念,遠在大坵的村人看見了,不管凶吉,次日立即滿載糧草馳援。

因此,在「橫山討殼菜」的五月端午到八月中秋,每日天暗後,不論晴雨,都有掛心遠方丈夫的婦人,領著孩子在大坵島東側山坡,今大坵堡平台附近的「瀾頭嶺(一說白帶嶺)」,從三連嶼往東北延伸,遙望大海盡頭,是否出現火光?是否有孤煙升起?總要徘徊個把小時,才心安返家,等待次日薄暮之際再來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