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早便養成隨手紀錄漁獲的習慣。什麼魚在哪裡捕獲?沉網高度?潮水濁清?量多少?甚至賣多少價錢?都有簡單的記載。他總結父輩經驗,加上細心觀察,對時令輪迴與魚種習性,都有自己獨到的體會。他說,有些魚沉在海底,如春仔、鱖魚(石斑)、海鯽,有些魚在中上層活動,像鯧魚、黃瓜、馬鮫;有些喜淌濁水,如白力,有些則在清水中優游,如丁香。不同魚種,網目不同,吊掛海中的高度也不同,豐收與槓龜之間,有時只是幾米高度的差距。
「燕來三月三,燕去七月七。」隨節氣輪迴,潮來汐去,像鷗鳥一樣,魚類每年定時出現,甚至地點也相隔不遠。漁人出海,對天候特別敏感。尤其是打雷閃電,常是暴風驟雨的前夕。他說:「六月防初,七月防半。」提醒颱風多在農曆六月初與七月中以後。又說:「西閃,日頭紅;東閃,雨沖沖;南閃,北風重;北閃,南風重。」閃電在西邊,日頭當空沒事;東邊要防大雨;南北方閃電,就要注意風暴了。這些先人傳下的俗諺,雖不如現在漁業氣象準確,在科技不興的古早,倒也是趨吉避凶的重要依託。
楊公八使的傳說
后澳靠海,幾乎全村皆以海為生。在沒有無線通訊的年代,島嶼四周形狀各異的礁岩,不知何時開始,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名字,成了行船與討沰的定位標誌。光看這些千奇百怪、充滿創意的名稱,就可想像出古早以前,村人生活的細節與日常關注。例如:「灰爐頭」,原是燃燒貝殼製作白灰塗料的平台;「覆鼎尾」,形狀像倒置的圓底炒菜鍋。「秋菊媽的鞋」,是說岩石上有幾個像鞋印一樣的窟窿,比三寸金蓮略大一些。因為村婦「秋菊媽」原本纏足,後來解開,腳形自然較大。「秋菊媽」萬萬沒想到,她穿的鞋子,居然流傳千古,成了后澳歷史的一部分。
這些或以形狀,或以功能,或以顏色,或以傳說的命名,王國清如數家珍。北竿王永順老師編著的后澳村志《沙灘那頭好村莊》,其中環繞大澳山的礁岩多達七十七個,都由他一一指認。其中傳播最廣、最富傳奇色彩的,大概是位於大澳山北側的「八使隴」了。
相傳300年前,一位后澳漁民搖舢舨出海捕魚,連續幾天都「覆鼎(馬祖話:槓龜之意)」,非常懊惱。這天舢舨正好划到大澳山北側,兩塊巨岩合隴的深坑前,海浪擊打岩壁的回音清晰可聞。漁民突然看到,船側不遠泛出藍光,划近看仔細,原來是一屍身,在海中載浮載沉。漁民對著屍身口中喃喃,此時老母妻兒正等我捕魚回家,無暇撈祢上岸,祢若有靈,助我捕撈魚獲,我即刻幫祢脫離苦海,入土為安。
頃刻間,海上突起湧浪,舢舨搖晃傾斜,成千上萬隻無頭墨魚隨著「流柴(漂流木)」,一排一排沖到岸上。漁人知道神明顯靈,載回滿船墨魚的同時,立即請人協助將屍身移到岸上,軟筴包覆妥當,抬到塘岐山上掩埋。行到隴裡,突遇大雨,土石崩塌,瞬間蓋過屍身。眾人焚香請示,知道是神明意旨,隨即原地安葬,立碑拜祭。
後來村中耆老得夢,方知神明是對岸松皋鎮后洋村人楊八使,自幼習法術,能驅鬼降魔,一日與惡龍相鬥,不慎落海,屍身漂至后澳。此期間,又發生楊公八使指示漁民,捕獲千斤無頭黃魚的靈異事件,村民遂集資建廟,每年正月十五焚香發炮,紅燭點齊,隆重祭祀。
據說,楊公八使宮旁邊有口古井,如果您俯耳傾聽,心誠則靈,您會聽見從大澳山北側八使隴傳來的潮音,您將諸事順遂,好運臨身。
身為漁人的無奈
現在后澳僅剩兩艘不到十噸的漁船,一艘是王木俤先生的,泊在馬鼻灣;另一艘是王國清的木殼船停在白沙港。
王國清說,三連嶼是后澳傳統魚場,5、60年代,兩個澳口每天有十多艘漁船進出,卻沒有碼頭。他感嘆,可能村人專心捕魚,且讀書不多,從未有過漁會代表吧!尤其起風勃暴,漁民逆風逆浪搖舢舨,接駁外海的馬達船,險象環生,屢屢傳出翻船事件。政府主打觀光立縣,不免輕忽了漁民的需求,其實漁民跟農民一樣,都是從無到有,最基層也是最核心的生產者。他還記得,白沙碼頭建成之時,居然忘了加水、加油的基本設施,漁船都要駛到南竿補給,此事陳情好幾年,才獲得解決。
他說,三連嶼附近海域現在都是大陸漁船。前幾年,他曾在那裏下網,隔天不是被破壞,就是整張網不見了。他不堪損失,只好移到南北竿之間、進嶼附近的海域下網,那裏雖不熟悉,但相對安全。身為后澳人,他覺得非常無奈。
不僅如此,他現在每天出海,跟戰地政務時期一樣,還是要接受重重檢查。不同的是,以前軍管,檢查的是荷槍實彈的軍人;現在是岸巡跟海巡。以前只在出海時檢查一次;現在連回航都要檢查。尤其是,三、四年前傳出非洲豬瘟疫情,作業更趨嚴格。王國清說,有時因為潮水與漁獲銷售,他上午出海兩次,下午又兩次,一天來回八次,在作業海域目視可及的情況下,他一天被檢查了八次。
他說:「我知道長官任務在身,非不得已,很辛苦;但是,他們拿著攝錄機、對著我、魚獲、漁船照個不停,好像我是犯人一樣,不僅攝錄,還要搜,還要問。我七十多歲了,在馬祖捕魚五十多年,大家都認識,現在被錄影、被搜索、被訊問,感覺很沒有尊嚴。」他問錄影的岸巡:「你們都檢查了,都問話了,為什麼還要錄影?」錄影的回說:「長官要看!」王國清心想,長官這麼不信任部屬,要看錄影,那檢查還有什麼意義呢?
有一次,船開到福澳加水,還沒靠岸,一位岸巡霍地跳上來。王國清很生氣,對他說:「船是我的,你不問一聲就跳過來,萬一落水,腿壓傷了,誰負責?你們要嘛就兩位一起上來,出了狀況,互相可以作證!」
他說,警察搜查民宅,都要向法院申請搜索票,他不懂法律,海巡或岸巡可以直接登上民船嗎?可以一天檢查八次嗎?只要拿起望遠鏡,哪艘船非法放章魚籠,哪艘船與大陸船接觸,哪艘大陸船越界,清清楚楚;這樣對待一個老漁民,「要你扁就扁,要你圓就圓,」比軍管時期還要嚴厲,現在不是要講自由,講人權嗎?
捕魚達人的1天
他現在每天開小貨車,載兩名外籍漁工,從后澳住家開往白沙港。依潮水漲落,有時一天出海一趟,有時多達四趟。當車子開到上村高坡,他習慣眺望大海,判斷海潮的顏色及流向,心裡大概有底,今天該在何處佈網。他說,水清無魚,混濁才有;但要避免在清、濁交界處下網,那裏流速不均,沒有魚,且魚網會被海流帶走。
他本來有十幾張魚網,遇有缺損,小三通到對岸黃岐買新網,一張網人民幣六十元,很方便。疫情期間,兩岸不通,他現在剩下八張網。這裡一天二千元也請不到人捕網,只好在海象惡劣、不能出海的壞天,自己縫縫補補,輪番使用。
他說,以前老漁民多不識字,看不懂魚探器,捕魚靠掌舵老艜的經驗。「我可是花了時間研究的!」小小漁船,卻有三台功能互異的魚探器,大小不同的按鈕各司其職。他很專業的說,螢幕上出現密密麻麻的黑點,有的是魚群,有的不是,要配合洋流、風向、先判斷魚種,再決定魚網,最後才是位置與高度。
現在北竿人都知道,要吃當令魚鮮,或者買幾尾高檔魚獲寄給台灣親友,前一天就要跟王國清訂貨。甲說:「馬鮫幫我留兩頭!著記定啊!」乙說:「鮸留三頭!一定啊!」丙說:「鰻魚、黃丹……」漁船到岸,外籍漁工才將魚獲抬上碼頭,一群人圍上,哪管甲乙丙,搶了就算自己的。王國清笑著說:「討海看技術也看運氣,有時有,有時無,都是鄉親,大家多體諒!」
離開王國清家時,心裡一直迴響他說的:「漁民是生產者!」我們傾洪荒之力拚觀光之際,是否忽略了什麼?難怪,聽他侃侃而談,我老覺得像在大學講堂上課,一頁一頁翻過馬祖漁民的歡欣與悲苦。三小時不知不覺過去,夜色正濃,澳口的潮聲清晰可聞。
明天,一定要嚐嚐久違了的鹹魚之味,他送的「霉香力魚」。
後記
訪談王國清先生,很自然想起橋仔漁民詩人黃鵬武。他們兩位年齡相近,都經歷過軍管時期的禁制,都對漁具、洋流與馬祖漁業的興衰有深刻的理解。他們同樣持續討海,至今五十年,一日也沒有離開。
黃鵬武偏重感性,他唱歌、吟詩,對大海有如對母親一樣的孺慕之情。他相信傳統,相信祖先留下的格言與教訓,仍以傳統定置網在傳統魚場捕魚,對漁具、漁法乃至編繩、造船、打楸的傳統技藝,了然於胸。他追憶童年也嚮往歷史與神話的世界。他相信神明,並以極大心力為神明立碑立言,但卻鄙視假藉神明以遂私願、以謀私利的伎倆。幾次船難,他都相信神明庇佑,以及他對海象洋流的理解而獲救。
王國清偏重理性。他敬祖先,不拜神明。他結合傳統與新知,配備導航、魚探器。他對漁業的關切,以及堅持漁人作為生產者的尊嚴,使他非常看不慣他口中的假漁民。當傳統漁場不利漁獲,便即時轉換,另創新局,開拓馬祖以外的客源。他關懷捕魚以外的其他事務,指出馬祖漁業興衰的關鍵,以及客觀環境與內在主體的不足。
他們兩人對大海都有深刻的感情,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堅守祖先留下的行業。
他們是真正的漁民。
(北竿故事集之13)與時俱進的捕魚達人:王國清先生(下) 文/劉宏文
- 202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