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宏文
前言
時序已入初秋,南風從馬鼻灣吹來,穿過后澳村口,迴盪於附近的巷弄與井邊。吃過晚餐的王國清先生,沏一壺涼茶,已在家裡等候。他穿休閒服,雖然滿頭白髮,卻精神矍鑠,談吐果決分明,根本看不出長年與風浪搏鬥,已是年逾七十的老者。
那天,在他家天井一角,看到數個巨大的塑料箱子,盛滿粗鹽,隱約露出幾尾魚頭,魚眼晶亮。他說:「都是今早捕獲的白力魚,台北迪化街商家訂購,醃了三十多尾,今年已經賣出二、三百斤了。」他隨即拿出幾尾較小隻的存貨,說:「這些留下自己食用,你若不怕鹹,帶幾尾回去。」我一看到乾瘸的魚身、泛黃的魚鱗、隱隱嗅到魚肉發酵的鹹香,脫口而出,那不就是「霉香力魚」?民國60年代,外銷香港,蝦皮以外的最大宗魚產出口?
王國清笑著說:「就是此物!以前多一道曬乾工序,現在他們等不及,半乾濕也要。」他說的「他們」,就是愛食此味的香港人,輾轉委託迪化街商家到馬祖訂購。
沒有艋艚的漁村
后澳沙連島的地形,隔開兩個澳口,靠南一面叫南澳,靠北一面稱滬裡。大澳山擋住凜冽北風,芹角可避南風勃暴,漁業發達的50年代,每年都可見到三、四十艘漁船,簇擁港內躲避颱風的盛況。特別是馬祖話稱「尖瓢」「破瓢」與「平瓢」的三連嶼海域,就在東北不遠處,漁船穿梭期間,一大群海鳥盤旋空中,看準網裡撈上的各式魚類,直衝而下,啣了就嘎嘎飛走。有漁民在艙板豎起魚簍做陷阱,捉幾隻回去給小孩當寵物。
王國清說,得地利之便,后澳是北竿唯一沒有「艋艚」的村落,不撈蝦皮,全村十多艘漁船,都在討小海。他說,那時沒有機器動力,駛船全靠人力與風力,不管從南澳還是從滬裡出發,輪流搖櫓,個把小時就到漁場。春天丁香、白今、墨魚,夏天鯷魚、鯧魚、白力,秋冬海鰻、帶魚、鮸魚。時而撈獲的螃蟹,蟹黃飽滿,漁民還看不上;一則纏網,費時費工,且此物食多了體虛易餓,對出大力氣的漁民,未免得不償失。
3月中以後,薄霧籠罩海面,山跟海的細節模糊,墨魚如潮水般湧來。村人剖竹成片,削成細細的條狀,編織長一米寬半米、兩端開口、中間隆起、圓柱狀的墨魚籠。他那時跟著父親,搖櫓到南澳口「烏礁」附近掛墨魚籠。父親用一條約20米長的竹編粗索,綁上竹筒當浮標,每隔2米掛一只墨魚籠,下端繫石塊沉下固定;如此十多段粗繩,就有百餘只墨魚籠。
清晨食過早飯,他隨父親出海,海邊非常安靜,櫓聲清晰,他出神看著船後盪出的藍色螢光;不久,塘岐那邊也駛來數艘舢舨,逐漸熱鬧,人聲櫓聲朝向各自的竹籠。墨魚從東邊成群結隊而來,潛入籠內,在竹片上放卵,有時一籠就有十多尾。不到兩、三小時,舢舨就載滿了,吃過午飯再去,又是滿滿一載。墨魚從籠側小窗取出,留一尾「做母」,引誘更多雄性進入。少年王國清覺得非常神奇。
墨魚豐收價賤,漁商嫌秤重麻煩,直接以籮筐計量,極盡可能地把空隙塞滿,每籮筐至少超過百斤,卻一律以八十斤計。墨魚剖開,日曬風乾,幾乎動員全村婦女,平台、屋頂、廣場,鋪的掛的,到處都有墨魚留下的烏漬與氣味。若遇天雨,急忙撒上灶口耙出的「火烏(草木餘燼)」,吸水乾燥,以免整批腐臭。那時,家家戶戶吃的都是「炊墨魚」,村人見面,牙縫烏黑,張口一股墨魚的腥氣。
機動漁船的年代
民國47年夏天某日,王國清九歲,剛從山上撿豬菜回來,一邊拭汗,一邊拿水瓢往水缸掏水解渴,突然一陣「噗噗」的聲音從南澳傳來,愈來愈大聲。他立刻跑向澳口,沙灘發燙,他一腳高一腳低,輪流呼氣散熱。一艘沒有蓬帆的漁船正繞過芹角,漸漸駛近南澳,船頭兩側紅漆「民有」二字,非常醒目。村子裡鞭炮大發,聲震屋宇,船主是「蘭妹(陳兆福)」,那是后澳第一批配備裕隆引擎的漁船,村人無以名之,逕呼「馬達」,后澳村從此進入機動漁船的時代。
王國清說,他十七歲即跟父親下海,彼時后澳「放縺」漁船已有十多艘,每艘船七至十二人不等,另外還有二艘「原支」與「依七」經營的南北竿貨船,整村的生活都繫在船上,都與大海息息相關。然而,馬達船並不好駛。尤其在冬天清晨,漁人穿短褲抬舢舨,接駁大船,冷得打哆嗦,連機器都凍著了。幾個人輪番搖板手發動,澆汽油,滿頭大汗,十多隻眼睛都在等待,聽到噗噗聲響起,大家都鬆一口氣。為了照顧馬達,王國清的伯父「依姆」還有「蘭妹」與南竿鄉親「豐年」、「金財」等人,派到台灣受訓,學習引擎操作與修護。大海遼闊,「馬達」是命之所繫,由不得任何差錯。
民國60年代,大陸人民公社的龐大船隊開始逼近馬祖海域,他們的鐵殼漁船噸位大、數量多,配備先進,單拖、雙拖,日夜撈捕;更有甚者,引爆炸藥捕魚,大小魚屍漂浮海面的驚悚場面,也時可見到。相較之下,僅六匹馬力、十噸大小的馬祖木殼船,即無起網機、也無探測器,簡直是「草蜢撩雞角」。原本投入大資本「做艋」的漁家,紛紛傳出一年網不到百擔蝦皮的窘境。
此時政府注意到了,貸款漁民,引入噸位大、配備先進的「馬富號」,以雙拖網捕魚。當時南、北竿共四組,后澳就佔了一半,兩組四艘。王國清說,因為后澳人世代捕魚,難捨祖先的行業,對大海仍有殷切的期待。
捕魚年代的輝煌時光
民國75年農曆12月11日,天寒水冷,王國清與大哥王國祥(船長)屬馬富16號,他們與另一艘馬富11號,共組雙拖圍網,另一組是陳尚武的馬富8號與馬富20號。四艘漁船,魚貫駛出后澳前港,往橫山(亮島)而去,「噗噗」的引擎聲音,急迫、高亢、深遠,劃破清晨的睡夢,匯聚為一代后澳人記憶的重點。
那天,海象頗不平靜,風急浪高,本打算拋撒兩網即回航休息,等年後再試試運氣。王國祥頭網決定下在橫山北側,船員將纜繩投向靠近行駛的11號,兩船併行,合力撐開圍網,長長的網袋拖曳在後。五、六百米的巨大網口在海底緩緩拖行,天空陰霾,海鳥上下盤旋,十數尾海豚前後翻騰追逐。這時,同村另一組陳尚武擔任船長的雙拖,已經開始收網,王國祥以對講機詢問,陳尚武答:「魚群很厚!」。
王國祥心裡有數,他決定將二小時的圍捕時間,縮短成一小時,11號聽到呼叫靠攏準備收網,船長很猶豫:「這麼短時間能撈什麼?」
當起網機嘎嘎地將纜繩絞起,船員緊盯海面,網袋浮出,水底黃沙鼓湧捲動,海面一片混濁。霎時間,眾人都說不出話來,至少六、七萬斤的春仔、黃魚,在網袋掙扎推擠,起網機根本拉不動,卸魚的桅杆滑輪支撐力更是不足。此時,載浮載沉的巨大網袋已因魚群過爆,多處開始崩裂,附近十多艘大陸漁船瘋狂駛近,爭相撈捕洩出的魚群。船長王國祥喝斥無效,當機立斷,連網帶魚拖回后澳處理。
由於網袋沉重,船行很慢,勢必延誤返港時間,王國祥聯絡漁會轉知海防,以免次日被罰禁海。駛抵后澳已是晚間八點,兩艘船員十多人,顧不得海水冰冷,直接踩在網袋上卸魚,一箱一箱儲到船內的冰艙,直到次日早上十點,兩船都已塞滿。馬富11號只得先駛往南竿銷了四、五千斤,空出冰艙,盛裝前日剩下的二千餘斤春仔。
12月23日,兩艘船滿載,頂著惡劣海象,雙雙駛向基隆。魚獲中,春仔約有六、七萬斤,黃魚一千多斤,平均批發價每公斤七十八元,他們賣了二百二十萬元。王國清回憶,那兩天,后澳周圍海域,許多漁船還有過路的商船,皆大歡喜,大家都撈獲百十斤的春仔、黃魚,都是他們從橫山拖回的漏網之魚。
那一天,是王國清捕魚年代最為輝煌的時光。
(本段資料引自王秀英老師〈后澳村雙拖漁網〉,特此致謝)
祖先的智慧
馬富號的配備與雙拖漁法,確實為島上日趨沉寂的漁撈注入活水,但也很快看到侷限。除了油料與人工負擔沉重,最耗心神的是漁獲必須越過凶險的台灣海峽,運往基隆販售。於是,有的船主長期佇泊台灣,食宿都在船上;有的利用兩岸經濟落差,與大陸漁船海上交易;有的乾脆轉型貨輪,幫商家載運各式各樣的貨物。
那時期,村人幾乎都遷居台灣,一家大小在工廠上班,領固定薪水,比起僅靠一人在風浪中搏命,方方面面都安適許多。與村中其他漁人一樣,王國清的馬富號不久也易主,不同的是,他留在后澳,又回到木殼馬達船的傳統漁法—放縺,討小海。
王國清說,海流就像八卦陣,依時辰各有不同,粗略來講:「南流瓜,北流帶,西流鰻,東流沒蜀頭!」瓜是就黃魚。東引黃魚出現在四、五月,游到北竿已是八月以後。黃魚白天沉在海底,夜間浮出覓食。他幼時聽大人說,漁船七月半以後就「出寮」,趁著月色出海,海流從南邊的尼姑山湧來,漁船飽張蓬帆,利用風力,順著潮流拉網,剛好把逆游往南的黃魚套入網內,最多時一晚可撈獲千餘尾。(未完待續)
特別報導《北竿故事集之13》與時俱進的捕魚達人:王國清先生(上)
- 2022-01-02

捕魚達人王國清先生。

台北迪化街訂購的霉香力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