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我笑著說，你還背得苦瓜爛熟的，你說的資料是哪來的？

北京朋友大笑了，當然是看手邊資料來的，但我卻一點也沒誆你，尤其是像你這樣從亞熱帶台灣來的客人，來到北京了，又豈能錯過北京賞楓的勝景！再說了，去一趟絕對讓你增加許多寫作的靈感。

我被說服了。因為我也沒有任何理由錯過北京朋友如此對八大處紅葉風景的讚譽。

而在上八大處的路程上，我努力地爬著，為的是在看到紅葉前順道欣賞一下沿路的人文景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我在北京贏來的第一個秋天，初秋，九月底，空氣中充滿冷冽的味道，吸到肚子裡後卻十分清爽。我喜歡這種感覺，那有北方秋天的況味。我記得路過一些半山的寺廟，就在石階旁，我們也進去探看了，但不知道為何如今想起來卻沒太多印象，難道是那天的遊人太多，也阻礙了我習慣性定點觀察與思索的時間了？我不知道，我甚至都忘了帶相機了，因為那時的傳統相機需要再沖洗照片，而讓我深感不便，然而，我如今想來，我們再多的記憶卻永遠比不上一張沖洗出來的照片，我至今後悔。因為，記憶也許是美好的，但卻不可靠，它有時像一盤蔬菜沙拉，看似讓人胃口大開，但一嘗之後卻發現蔬菜不對，沙拉不對，甚至是盤子不對，所以味道也就不對了。

同時，那種走馬看花的命運，就是讓我自己錯失了許多認識寺廟和建築的機會。我想久留一些，但如錯過最終目的是去賞紅葉的機會和時刻，那麼也會有遺憾嗎？我不知道，我只能跟著北京朋友一路不疾不徐，沿著上山的石階前行。

抵達一處山頂時，北京朋友說，要不要買點紅葉書籤當紀念？

那裡，有冷冽的風，有高大的樹，以及無數兜售各種紅葉紀念品的小販。為了北京朋友這一問，我才隨手買了幾張看起來製作粗俗平常無奇的紅葉書籤。其實，我並不喜歡它，多數風景區的紀念品其實都不合我意，再說，我的目的是用眼睛看紅葉的美，而紅葉書籤只不過是將去年或過去所撿拾的紅葉，壓在一片紙板和塑膠薄膜之間罷了。我並不在意那買下的幾張紅葉書籤，也就隨手塞入包包中，等回到家後已是隨手一放，將它們與時間一起慢慢遺忘了。

我們和其他上山的遊客一樣，拉緊衣領，因為北京山上秋天的風，讓我見識到一種蕭颯的感覺，但也因為如此，各種楓樹的葉子才會如此絢麗多變。在一處可眺望遠遠蜿蜒過去的山谷兩側山巒的山崖邊，我有點懼高的扶著欄杆，左右的山巒從眼前向遠處擴展開來，這在其中的一側樹林上，那裡青色與黃色和紅色的葉子在相互爭豔，綿延約半公里，如同將半座山腰都披上多層彩繪一樣，秋天就坐在那裡，讓我們眼睛發出讚嘆，大自然總不嗇於在只有黑白兩色的北方冬季來臨前，先讓我們盡情享有燦爛秋天的顏色，或許這樣做，我們也才能感知冬季的另一番美好。

只是，連我的北京朋友都有點掃興了，因為紅葉勝境並不如他和所有遊客感受到想像中的澎拜大器，其理由是，我們或許來得太早了，因為過去的和資料中的滿山滿谷的紅葉尚未完全盡情被詮釋出來，所以北京朋友對我倒是感到有點歉意了。因為他心目中與經驗中的美好，卻因為太早光臨而未能讓我欣賞讚嘆到一番楓紅紅葉燒紅天地的琦麗，我想這北京朋友也十分懊惱吧！

但誰說，賞楓就得是完全紅葉最盛的時候光臨才算驚艷醉人！

看看那一片青綠和艷紅與枯黃不等色調所組合的顏色，在不同層次的變化中，請看最早描繪香山八大處紅葉的一首詩，金代詩人周昂的《香山》：「山林朝市兩茫然，紅葉黃花自一川。野水趁人如有約，長松閱世不知年。千篇未暇償詩債，一飯聊從結淨緣。欲問安心心已了，手書誰識是生前。」詩中描寫了紅葉壯觀景象。

紅葉壯觀的景象，應該是看慣大山大水的北京朋友心中的讚嘆，與大景吧！

不過，大景有大景的壯麗，小巧精緻一般地的小景呢！

在台北的一些角落，有許多楓香，在秋天染黃而帶來養眼的情調，和視覺感。只是，對許多忙碌且腳步匆匆的台北城市人來說，黃葉楓香或發紅的秋天紅葉即便在路邊這樣死灰與僵硬的城市裡努力發出該有的魅力，但這種試圖吸引人的努力，似乎也無濟於事。我不知道，還有誰願稍稍停下腳步，或在遇上紅燈時抬起頭來多看一眼這些企圖勾引你的小小彩色葉子。

而那一天，我騎著單車在透早時閒逛在城市的一角，在小巷中來回穿梭，卻在一個捷運站的一個轉彎處，那全身呈暗黑色樹幹的楓香所露出的一角色彩，驚鴻一瞥的讓我不得不停下車。

沒錯，季節沒錯，時序沒錯，我的眼睛也沒錯。

那時正是五月底六月初始，接下來節氣中的順序是立夏，小滿，芒種，夏至，但一直可能被認定在立秋，處暑，白露，秋分才能欣賞的楓香，如今卻已悄悄透過樹幹側長的小嫩葉先染上各種五顏六色，璀璨如彩虹的粉嫩色彩了，在同一支細細嫩嫩的小枝莖上，有迷離喜人的不同色階的綠，不同色階的黃，不同色階的橘，甚至是紫，這哪是一山山鋪天蓋地的北京香山八大處秋天楓紅能搶過風頭的？

有時，小景有小景的迷人之處，對楓香這種植物來說，剛剛冒出芽的細枝嫩葉，卻因為葉片裡的胡蘿蔔素，這一種是普遍存在於葉綠體中的橙紅色色素在作怪，另一種是花青素，它存在於液泡內的細胞液中，當細胞液為鹼性時，花青素會呈藍紫色，當細胞液呈酸性時，花青素則呈紅色，在晝夜與氣溫的變化下，加上葉片的不同程度胡蘿蔔素和花青素的作用，就會有不同的色素表現在葉片上。但從感性上來說，這一小叢呈五顏六色的楓香小葉在襯著暗黑色樹幹時，竟有搶眼的意外驚喜神色。

這也讓我聯想起在香山八大處所購買的小小薄薄紅葉書籤，但它們就如同記憶一樣，被隨手一放置，時光久了，就遺忘了，甚至不知去向了。但如果，我當時在一念之間留下那看似粗俗無奇的紅葉書籤，就會同時留下一種紀念的回憶，也像留下一些幼稚拙訥的童年一樣，雖粗俗無奇卻也是珍貴記憶中的一部份。這一小叢呈五顏六色的楓香小葉也一樣，它像無數剛剛茁壯出生的其他楓香小葉，只是躲在暗黑樹幹後面，在炎夏初起時，就開始默默先行為秋天的完美演出，做好精彩前戲的醞釀。真是這樣的嗎？我難以判斷，但這樣的小景依舊感性的令人迷戀。

只可惜這一如明信片迷魂小景的彩色楓香似乎長久以來不被發現，青睞，驚美，所以也只能繼續靜靜躲在夏日樹影下，藏在炙陽熱浪中，於繁華城市的一角，在忙碌人們的腳旁，靜靜地顧影自憐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