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公園兩旁修長的白楊夾道上,每一根小草都還披著一身雨滴,更顯得碧綠可愛,而斜陽穿過密茂的枝柯,射在葉子上閃著晶瑩的光。在寂寞的旅中,這一份溫潤蔥綠的景物,已夠給我適當的歡愉了。我一個人在這最僻靜而卻最優美的小道上暢快地散步,沒有人來打擾我的思想,祇有一二隻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輕聲的歌唱,我的情緒是無比的安定平和。 一個黑衣女人的影子,在夾道盡頭出現。她以那樣嫻雅的步態向我走來;自然我的情緒變有些激動,我正期望著那將是怎樣的一個面目在我眼前出現。 「是你?敏子!」我們驚訝而又欣喜地面對面停步了。我一眼看出她已不是五年前的樣子。 她的表情似乎比我平靜,含蓄地微笑;清明而正直的眸子,好像就在述說著五年來的生活,無疑的,她的靈性已提高到一種可驚可喜的程度。 「想不到在裡看見你。」她深沉地說。 「一份可喜的意外。敏子,你是否同感?」 我們並肩走出狹長的夾道。一份驚喜伴著我們,默默無言地,彼此都在追憶五年前的往事。 我們走進了公園茶室,在我的感覺裡這次偶然的相會,實在有著新鮮的意義,說不定還會發生猝然而來的事件。此刻我已毋須規避,我決定以最快樂的心情勇敢地迎接它。 「到南部去走走,」我告訴她:「到那邊的朋友家裡去分享一些家的溫暖。」 「明天就走嗎?」她平淡地問。 「明天第一班車子。」 「那我們正好是同車,」她微笑著,我看得出來,這是帶著一些譏諷和探詢的意味。 「好極了。」我鎮定地答覆。 她回復到昔日的心情,而用一種近於挑戰的眼光望著我:「你不怕嗎?」 「我已經相信自己是夠堅定的了,再沒有什麼可怕的。」 「五年來,我把緊密的記憶之門一扇一扇的打開,為的是讓你走出來,慢慢的你已變得柔順和軟弱,走出了最後一扇大門,外面接連著一片廣闊的原野,我只能看見你的一點影子,而這也很快的就要消失,就在這時候,卻又再看見了你。你瞧,夏天的光線是如此明朗,我很遠就看清楚了是你。」她一句一句像念台詞似的,但卻很自然。 「你已經看清楚了,那麼你說,五年來我變了樣了嗎」?」 「我暫時不想答覆你這個問題。」她迴避了我的詢問:「讓我先問你,現在我是把最後的最外的一扇大門關閉,還是把全部的門都打開?」 我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坦率的告訴她:「我以為關著和開著都一樣的。」 「那我全部關著好了。」她毫不思考地回答,而且爽朗地笑了:「這樣可以增加你的安全感。不是嗎?我們今天的重逢不應該太嚴肅,要輕鬆一點,彼此能得到一些快樂。再說,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都有點疲倦了,何必再苦自己呢?」 她說話態度是那樣優雅。每一句話語,有著完美而高尚的修辭。昔日的驕傲被壓迫沒有抬頭的機會,我已處於被詢問和解答的地位,假如這在敵對的狀態下,我已註定了失敗的命運,但這不是戰爭,而是親切的友人久別重逢的傾訴。 「五年來,我有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動盪不安,我像一隻獅子在沙漠中旅行。半年是在強烈的陽光和乾燥的風砂裡,半年是在雨季的城市中,我像苦力一樣的工作,丟開了書本,我從每一事物本身的接觸中去探索所要追求的理想的意義,用實際代替幻想,最初確使我發生很大的興趣,但漸漸的我感到怠惰和疲倦。在雨天,我為這連續不斷的雨造設著一份瀟洒的詩意,平靜有緻,和我柔弱的心情比較適合,於是我又恢復了原來的情緒,聽雨、讀詩,我的窗帘是天藍色的,室內的燈光配著天藍色的燈罩,裝飾了我這帶著感傷意味的愉悅。有時在大風和驟雨中,我披著雨衣冒險地走過泥濘的阡陌,一個人站立水堤上,攀扶著電線桿,看低沈的雲山迷濛的雨景,我愛從自然現象中去發現一些什麼。但這日子並不繼續得很久,之後,我又跑到了一座城市,那裡的生活是屬於電的,一切都是迅速緊張,沒有一刻能使你情緒安靜下來。就這樣,我的生命是顛躓著、循環著。常常在深沈的午夜的夢中看見許多舊日的友人,我的感情像受了鞭打,內心在苦痛的抽搐著。」我如此容易想起往事,我向她誠摯的訴述著。「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幾年你是怎樣的生活著。」 她同情地聽完我的話,但沒有表情,最後她說:「我是平淡地生活著,我教書、我讀書。我從孩子們身上吸取愛,也把我的愛分給孩子們。我從書本中培養我的精神,滿足我心靈的飢渴,除此之外,我什麼事也不做。」 「你不寫點東西嗎?」 「不,我不能寫。」她笑了,馬上她又用嚴肅的口吻告訴我:「那不能滿足我的慾望。我以為除了音樂和繪畫之外,一切表達感情的東西,都是太遲鈍的。」 「那麼,你學過音樂和繪畫嗎?」我接著問。 「我曾有一個時期熱心於繪畫,但是沒有一點成就。」說著。她無意間用鉛筆在一張小紙上畫了一個少女的面像:她陷入沈思之中。 我們這樣談著,忘記了時間的流轉。當我送她回到旅館時,街上已很冷靜了。 第二天,我們同車到達中市。從中市到她的家有四十公里的距離,而我卻還有一天的路程。我們應該從這裡分路。 「我想,妳不妨到我家裡玩幾天。」下車以後,她提出建議。 「我是應該去拜訪伯母,不過我已與南部的友人約好了這一、二天到達他們那裡。」對於她的邀請,雖我有意接受,但我又真誠地找尋辭謝的理由。 「你發封電報告訴她們遲幾天踐約好了!」我猶豫著。她接著說:「我想,你需要到我那裡玩幾天。」 「為什麼呢?」 「我的表妹和她的幾位同學,都在家裡等著我。你不應該放棄認識她們的機會。」她正經地說,並一直望著我笑。 「這麼說我倒願意去了!」我投給她深意的一瞥。 「好罷,是我邀請你,」她柔媚地說,「我的母親一定歡迎你的。」我已不可拒絕也不願拒絕的跟她擠上了車子。 汽車開動了,奔馳在廣闊的原野上。 「你為什麼還不想結婚?」她把凝望在窗外的視線突然移轉過來,望著我,等待我的答覆。 「沒有這種可能,」我冷靜地回答,「幸福是一種機遇,我已經一再失落了它。」 「機遇?那也不盡然。」她對我的答覆表示不滿,主要的是我們對這種機遇的判斷。 「那麼你呢?」 她笑了,露出一閃那成熟的智慧所散發的光輝: 「我是不把幸福列入,也不被幸福列入的人。」 我不能再有什麼話可說。每一句話遭到簡單的反駁時,都變成搖搖欲墜,除了文字所表現的意義之外,不再包含其它的東西。 中午一點鐘到達她住的那個市鎮。一條長長的街道十分清潔,兩旁的店鋪也很整齊,走完長街,拐彎,就能望見她的屋子,門前一條幽靜的碎石路,屋後有一片荷池,中架石橋;空地上種植著疏落的尤加利、桃樹和石榴,記得那時園中正是榴紅似火。 她的母親以最慈祥和親切迎接我們,而我立刻從老人的記憶中轉過來。 「幾年不見,你長的英俊了,」老人移過一張椅子,「坐啊,你竟變陌生了。」 我幾乎是侷促的向老人致敬問候。空氣中充溢著歡愉,但我的心裡卻感到愧疚。 四點多鐘的時候,敏子的表妹林娜和她幾位同學都來了。我對她們的到來感到輕鬆的愉快,原因是沖淡了我和敏子嚴肅的談話。在佈置得很素雅的客廳裡,無線電播送著富於熱帶的情調和誘惑的草裙舞曲。敏子在她們中間有著被愛的大姐的地位,我在最初一陣拘譁過後,和她們也就變成很熟悉的朋友了。(待續)
愛的永生/燕子
- 2003-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