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房東通知要搬家,我便把種了一年的茉莉花移植到校園了。四棵種在修齊小石頭旁邊,兩棵種在第三棵榕樹後。這茉莉是屬於原生的複瓣品種,來自於台北朋友的花圃,在我到達府城的當天下午,經由空運郵寄送到我的手裡,因為來不及種,便在冰箱先凍了兩天。 種花之前,要先鬆土。於是,帶著我的小鋤頭和鏟子到學校。要去校園之前,的確猶豫,學校允不允許。徵詢行政人員,她說,沒有關係,並無不能種花的規定。於是選了一天,是禮拜天黃昏。這一天,熟人少,師長與同學都不在,不容易遭來異樣眼光。在黃昏下種,沒有強烈日照,接著是八小時的長夜,有露水可以滋潤。 要種在哪裡,也斟酌一番。湖畔、榕樹下、新舊文院、修齊大樓等等,走來走去,挑了不下一百個景點,最後選定修齊小石與第三棵榕樹下。選修齊小石,是因旁邊有大石,兩石都在入口,花開的時候,清香四散,來客都聞得到;另一個原因是台文所在樓上,也許茉莉香會傳上五樓,文學之香與花香齊飄。 選第三棵榕樹下,和馬丹櫻作伴,紅花和白花,花面交相映。也是因我常常坐在樹下發呆寫日記,看松鼠跳躍、樹上地下亂爬;看白鵝呱呱叫,四處吃草;看師長匆忙來往,抽菸打噴嚏;看學弟妹趕上課,一路-哀-阿伊宇衣喔-唉。 花種下去,就必須澆水。剛開始每天都澆,澆水就成了我的課外活動。雖然,校內有負責花木的園丁,他不見得會注意到我的花。我趁著上學校之時,在動輪車籃裡放了兩個寶特瓶,早晚各澆花四瓶水。幾天後,嫌攜帶寶特瓶麻煩,把它們藏在修齊小石頭後面的草叢中。有一天黃昏,要去澆水,看見一位太太的車中有兩個寶特瓶,那不是我的嗎?正要喊她,轉眼間,她已經走遠了。 但是,我已經來了,不能白跑一趟,要想個辦法弄到水。鳳凰樹下有一堆磚塊,旁邊有一個畚斗,放著碎石塊,便將畚斗倒空,成為容器,順利地為花澆水。一個月來,我不用寶特瓶,偷用畚斗澆水。有一天,學弟看到了,奇怪著:妳拿個畚斗跑來跑去,做什麼? 畚斗偷用不到兩個月,那堆磚頭已經消失,畚斗也收回倉庫。這一回,我的膽子大了,不問管理人就自行從倉庫中取出畚斗,照樣澆水。奇怪的人更多了。禮拜天要去澆水,新文院關門,拿不到畚斗,只好換回老方法,每天車裡放兩個寶特瓶,還是早晚各四瓶水。有一天,學弟問:活了沒有? 我想是一定會活的。雖然,這一陣子常常鬧乾旱,幾個月不下一滴雨。我為花祈雨:花都害怕沒水喝了,何況是農田了。這幾個月來,有些城市限水;有些是水荒;有些鬧水災;國會中有人噴口水;幸好,眼前我的花,有我澆水。兩個月後,逐漸忘記種花這件事。大概是惰性上來了,匆忙上課,匆忙下課,不曾問候一聲。直到有一天黃昏,看見榕樹下有延長的水管,心念一動,抓了水管就澆。但是,只澆到榕下的花,小石的花澆不到,這時,又懷念我的寶特瓶。 檢查花的情況。小石的花,兩棵小的奄奄一息,一棵大的有些葉子已經枯了黃了,那一棵中的,還在硬撐。榕下的花,大概和馬丹櫻共同生存,但也同時競爭吧,無聲無息,枯了一兩片葉子。 終於,來了大雨。但是,很短暫,這也夠我的花存活了。某一天,再去驗收,小石的花開了,有幾朵早早謝了,花瓣掉在韓國草上,僅剩一朵摘下來,放在溫水中,作茉莉花茶。 花,其實,我不捨得摘也不捨得丟。有一回在花蓮的一座山中,每天都去摘花回來種。從百合、喇叭、玫瑰、繡球、紫茉莉、仙人掌、到過貓妹阿菜,像做實驗,一棵一棵種,也看著她們一棵一棵活了或凋了。凋了的花再埋下,當然不是模仿小說女主角,而是,生物知識教給我,花是花的最好養分。 有些花要趁著開去摘,摘來供佛,彼如含笑。摘下來,曬在太陽下,風乾,拿去中藥店,用機器壓碎,可以作成靜香;有朋友說,白色的花最香,想來真有道理,用含笑供佛當然最適當。 蓮花也是供佛的花,但她不能摘。我曾前往印度菩提伽耶聖地,有一次去看蓮花,在龍王池中,有各色蓮花,紅的、粉紅、磚紅、紫紅、藍的、雪白的,旁邊有印度工人專門負責摘花給遊客。我看他熟練地跳水、游水、摘花,不到三分鐘,一朵紫蓮已經在手。捧回來後,放了一夜,聞到一陣清幽的香、像佛龕中的靜香,大概是屬佛的香吧,只經得住一夜,隔日,這蓮就凋了。來自於天上的,還是屬於天上。 有些花被種來加工製成毒品,彼如嬰粟。金三角盛產罌粟,最近的新聞報導,有人成功開發北韓產地,和大陸、菲國成為新興白三角。我總是替這種美艷的植物可惜,沒有遇見像我這種君子。 除了喜歡種花,我的另一種嗜好是救花。曾經在仁武古寺把遺棄在牆角、別人不要的盆栽撿回來,從拔草、鬆土、澆水、施肥、到適當日照、避免風雨等,一個月後發現白鶴開花了,紫薇活了、檀花發芽了。上個學期修齊樓前的福木盆栽枯了,我興起了救樹的念頭,每逢下課就去澆水,但是,我的手抵不過無常,他們還是枯了。 會救花的人至少也會救自己,或者救人。我曾經幻想過擁有一座藥草園,種著各種各樣從山中採回來的藥草,也許可以做研究,也許可以救人。已經很少人可以像我這樣長久忍受疾病的折磨而依然活得像一頭初生之犢,我在生死邊界徘徊多年。畢竟,我是藥師佛的徒弟,屬牛的本性,我總是有本事,可以在路邊找到一堆草,或者在菜市場找到一堆蔬菜或一把花,來做實驗。久病成良醫,我是自己的白老鼠。因此,我開發了一套異於常人的飲食治療觀。植物餐或花草餐原來可以成為一種治療與一種預防。逢機示教,大多數人不信,少數人一笑置之。有的人不聽也就罷了,還要反過來挖苦羞辱諷刺謾罵吼兼蹧蹋,只好算了,反正那不關我的事。 大抵,什麼樣的人會種什麼樣的花。喜歡花或者喜歡植物的人,通常都是沉默、會自閉、不具攻擊性、帶著植物性格的人。文人當中也有嗜好種花者,比如周敦頤愛蓮花;陶淵明的宅邊有五柳與菊花;許多小說中的主角也都以植物或花來影射個性與命運,例如瀟湘館外一片竹林;怡紅院裡百花盛開;柳絮同時作為兩種命運的寫照。我愛死了聊齋中那一堆花妖樹精,好像遇見同類那般歡喜,說不定我也是某種花妖樹精來轉世。每逢秋天看見菊花就會想起書中的醉菊、白玉與紫葛。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變得像花一樣沉默自閉,無法開口說話,走不出家門口。那時候,我想起聊齋中的醉菊,竟希望自己往地上一躺,立地成為一朵菊花,從此脫離人的世界。 什麼民族也會選擇什麼花來作象徵。日本的櫻花,一種女性的、陰柔的美,就異於梅花的民族。至今我仍不懂,為什麼櫻花會與武士道、相撲同時象徵大和民族;就像我也不懂梅花的花蕊和花瓣,要比擬作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不過,梅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果要挑國花,茉莉、含笑、百合,我都樂意;茉莉適合個人,含笑是屬佛的,當作國樹也許可以得到諸佛庇護,如果加上百合,這花有象徵族群和諧的意味,那就更美了。但是,千萬不要再套上三綱五常。 讀了楊逵的作品,有一陣子,很想把院子搞成府城花園。於是,模仿首陽農園,種茄子、蕃薯、與皇帝豆。幾個月後,茄子死了,皇帝豆爬滿整個院子,讓房東訪客嚇一跳;蕃薯葉炒了好幾道菜下餐,讓朋友讚美味道吃起來像空心菜。後來,想要種玫瑰,一院子的玫瑰,壓不扁的玫瑰。但是,我並沒有種成玫瑰,倒是院子裡自己長出來日日春。 要搬家之前,我還是捨不得花,就移植了一棵日日春到新家。過了一個學期了,我終於搬家了,新家就在舊家的隔壁,隔了矮磚牆,我還是每天欣賞舊家庭院中的日日春。 當然,我常常去看茉莉花。小石的花已經長成一片,就快要淹沒韓國草了;榕下的花也拓開了。我默默欣賞所作的一切,雖然沒有人知道。隨後,我想起小說的女主角了,黛玉葬花,我種花。 -
種花/月卿(高雄)
- 2003-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