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實話
自古無論那一種民族，那一種宗教，也無論那一種性格不同的人，都是主張做人要說「老實話」。雖然有些慣說大話的人，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他也依舊自尊地承認自己所說的都是老實話。可見「老實話」自人類會說話以來已成為說話的道德標準。人是說話的動物，也可以說會說話的才是人，如果他所說的不是老實話，就等於他所說的不成話，也就等於他不是人了。
不說老實話就是「無信」，個個人無信就不成為人的世界。所以孔子有：「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明訓。最傷害性格的莫過於「妄言」；所以任何宗教嚴戒妄言。佛教以身、口、意為三業，戒口業的有四事，也以「不妄言」為第一。道家以虔修長壽為目的，而雲笈七籤中有；「：：：：三者無色界天，其中人壽命億劫歲。若人一生之中，不惡口、撥舌、妄言、綺語，當來過往得居此天」。可知道家也以「不妄言」為虔修之事。至於基督教，則在十誡中更明顯的說「不可作假見證」，也包括一切背信、妄言、毀謗、隱藏等在內的。
楊子法言說：「言、心聲也」。我們都知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們也需要有「知音」的朋友；若「言不由衷」那就永遠沒有知心朋友了。
每一個人都有自尊心，但若自尊太過便難免對人不尊。既然「言是心聲」，如果只知自尊而不知尊人的話，就不特對人「言而無言」，甚至「出口傷人」。所以說話的道德標準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自尊，也就是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的意思；一方面是尊人，也就像耶穌所說：「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的意思。所以說老實話的品性道德是既不「自欺」也不「欺人」。這是基於自尊同時也尊人的心理而來。
世上固然不容易有此種完美性格的人，但我們如要想自己說的話會被人相信、重視，就不能不向此標準努力。只就「不妄言」看，嚴格的說，得救上天堂的人一定不多。因為多數人不特尊人不足，甚至連自尊、不自欺也不夠。依雲笈七籤所說的標準，要一生之中不妄言等，方能升到無色界天裡去，我想無色界天裡至今恐怕還沒有一個真人哩！
不自欺欺人
我們固然不必要上天堂，但在人間總不能缺少幾個知心的朋友，也喜歡多幾個尊敬我們的人。如果我們的朋友都是知心的，到處都可以遇到尊敬我們的人，那麼我們的人間也許就等於天堂。相反的，如果沒有一個知音的和尊敬我的人，那就和生活在地獄裡差不多了。一切的友情都在談話中建立起來，如果不懂自尊和尊人的說話道理，在自欺欺人之下便永遠得不到友情的。
說話不自欺、不欺人之所以成為一種道德，乃因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能夠彼此表現兩個完全的人格。社會的一切互信、互助關係，都由此種人格結合而成。若世人說話只是不自欺而欺人，或是不欺而自欺，社會的人格就不健全，一切就不實在了。
為什麼我們都承認一個人的言行必須一致呢？言行不一致的話又是怎樣呢？為什麼「口是心非」的是個假冒偽善的人呢？就心理學上說，說話比其他行為更具表現人格的作用，因為其他行為有時還有「下意識」的作用，自己不覺得，說話必須經過思考之後才說，沒有下意識的作用。有下識作用的，不會有積極的後果，就是有錯誤也是無心之過。至於說話，乃是有心的行為，依所說的去做和不依所說的去做，都有其積極的後果，如錯誤就也都是「有心」的罪行了。
世間言行不一致的人很多，嚴格的說，每一個人都有某些言行不一致的地方。這其中有的屬於自欺，有的屬於欺人，有的屬於原始的，有的則係自作孽的，總之，無論對己或是對人，終是不道德的。就這一點看，難怪耶穌說世人都是有罪的。
慎竟寡言
益友有三：「友直、友諒、友多聞」。為什麼多聞有益？因為我們的智識是從外面來，多見多聞就能增進智識。就表面上說，多見好像比多聞更好；其實我們需要多聞而毋須多見。因為第一、天下之大，事物之多，我身有空間的限制無法多見，而耳聞則是無限制的；第二、我們智慧有限，凡目見未必都能瞭解，甚至誤解，不如去聽經過了許多人的耳目和解釋來得正確。固然也有的事耳聞不如目睹，但大多數對為人有益之事，只要多聞就夠了。
說話和聽話在我們身上是同樣的工作；但上帝給我們說話的只有一個嘴巴，而給我們聽話的卻是兩隻耳朵。這明明是給我們一個啟示：「多聽話，少說話」。上帝又怕人們多說話，再給我們好食的東西塞塞我們的嘴巴。主宰已夠苦心了，但世人依舊多言、長舌，那安得不招災惹禍呢！
平日我們都以修修「口德」相戒；所謂口德，就是不說別人壞話之意，要修口德，第一要訣就是少說話。「禍從口出」是盡人皆知的事，多食也還有「病從口入」之弊；但從來就沒有什麼病禍從耳入之事。所以我們不能不遵守「寡言」多德的古訓。
說話的藝術
上面都是純粹屬於說話的道德問題，現在舉一事是一半屬於說話的道德，一半屬於說話的技術的，那就是要說話，無論發表意見也好，自辯也好，爭論也好，甚至對人攻擊也好，總要守住「先聽後說」的原則。
人是說話的動物，又是喜歡自顯、自辯的動物，當然需要說話，也需要痛痛快快地說。不過在說話之先，必須找到說話的主因。就因果的關係來說，說話的動作就個人行為上看，是果不是因。嚴格的說，除精神病者外，世間並無「無意之言」，這個「意」就是因。雖然「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不失聲於破釜」之類的「哎呀」之「失聲」，好像屬於下意識的反射動作，也是果而不是因。所以無論是發表意見也好，自辯、爭論：：：：等都好，你要想說話得個「好果」，就必須事先找著理由充足的「善因」。這是屬於因果的道德觀念。
至於要想說話達到「動聽」被人「採納」，甚至對人「攻擊」等目的，也需要採用「先聽後說」策略才能取勝。兵法上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果你沒有聽清楚別人的意見，別人對你的指責、攻擊，那就是你未曾「知彼」，安能取勝呢？
說話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言情」的，一類是「說理」的。由於我們人類是感情的動物，言情的話在人事上發生的作用大過於說理。說理的話只要「簡直」就可以了，而言情的話對於語氣的輕重、緩急、浮沉等則大有關係，這就是普通所謂「婉轉」。言語上的婉轉和態度上的和藹有同樣的作用；一個人態度和藹容易近人，一種話語氣婉轉也容易動聽。不過態度和藹雖然也可以於修養上得來，而天賦的性情居其多數；至於說話的語氣婉轉，與天賦無關，這是純粹學來的一種說話技術。
因為「言、心聲也」，所以一種言情的話，更是表現心聲；如果未盡婉轉，此心就不臻溫和，其聲就難使聞者動聽。無論是「親情」「友情」或「愛情」，只要是言情，都需要以婉轉的語氣出之，否則就不能完成說話的任務，達到表情的目的。
養性上下的功夫
學習說話婉轉，向語氣上用功不如向養性上用功較為有效。婉轉語氣的要訣是輕、緩、沉三字：輕是「輕細」，緩是「和緩」，沉是「沉重」。這三種功夫都應當向養性上努力，心情能夠輕、緩、沉，說話就自然會婉轉了。
我們都知道「色」是最迷人的東西；說它壞，這是人海的淫慾；說它好，則是宇宙的藝術。無論什麼天香國色，如果不能出聲的話，「聾啞美人」從來就沒有聞名過。就是價值連城極品的繪畫，也難免有「可惜無聲」之憾。說到色，必須與「聲」並持，而且所謂「聲色」雙絕，聲且在先，可知聲的藝術價值遠過於色。
聲音是藝術品已無疑義。因為聲音是藝術品，所以語言也具有可欣賞的藝術價值。語言之所以動聽，除內容和語氣之外，還有音調、音色、節律等等抑揚頓挫也都有關係。於是這些天然的藝術之外，還有一種人為的藝術，那就是說話的情節問題。
我們相信，如果一個人的說話都像故事和小說一樣的話，他說話必有聽眾，而且容易達到說話的目的。為什麼呢？惟一的理由就是他的說話情節曲折，增加了說話的藝術價值。所以你若要你的聽眾對你的說話感有藝術欣賞的話，那說話情節無妨曲折，便是一種技術了。
最普通的和最經常說話就是「閒談」。用茶餘飯後以至路邊枕上，只要有兩個人在一起，便可以閒談，而且不能不閒談。古有「清談誤國」，而今也常有「閒談誤事」的事實。社會上一切感情的建立，大都起於閒談。因為閒談所採取的方式是自由、輕鬆、不拘形式，不著邊際，所以感情容易調和，心聲也容易流露。
自古以來，個人間的感情容易於閒談中產生。就是國交上的感情也是在閒談中容易建立。所以所謂「會外接觸」、「預備會議」以及「私人交談」等，都是基此理由而得到意外效果的。
至於我們私人之間，既然隨時隨處都有閒談的機會，這機會又是建立私交最好的機會，同時也是表達才具最好的機會，那麼每個人似乎都應當對此問題不能不有一種因「引人入勝」的說話技術。這技術就是有趣味的話題要多。
這與情節曲折並不相同，因為閒談的特質是時間短促，而當時個人的心境又不同，不需要冗長的情節，只需要片斷的趣味；所以要有適合各色人等所共同喜聽的趣味談資，而且話題要多，才能達到「談笑風生」「語驚四座」的目的。
比喻傳情
比喻說話的一種便利最有效的技巧。關於某種事理的說明，常常陷入是枯燥乏味之弊，不易使聽者理解，還容易使聽者由於疲倦而厭惡。所以有關說明事理的話，上面所舉的「語氣婉轉」、「情節曲折」、「趣味話題」等都用不著，而必須仰賴各種恰到好處的比喻。
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比喻的主要條件有三：第一是「題材要廣」，第二是「通俗簡明」，第三是「恰到好處」。這不僅是一個大智慧，同時是大辯才不可能有驚人的演出。自古以來，善於比喻而在教育上收到廣大效果的，一個是中國的孟子，一個則是耶穌。孟子是對王侯及其弟子作比喻，還比較容易；而耶穌則對愚夫、村婦、門徒以及仇敵設比喻，那就較難了。我們讀過孟子，看過聖經，就知道比喻對於說教有多大的用處。
比喻的難處就在於能夠「因地制宜」、「因人施教」的找到「恰到好處」的題材，還需要於爭論匆忙中以「通俗明簡」的說法予以解釋。所以需要「智慧」與「辯才」。但這也並非大難，凡事都可以於「學而時習之」得來。如果有志的話，無妨去讀孟子和看聖經，對說話比喻便大有益處。
說話的道德與技術／壬癸
- 2005-05-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