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著小雨,深夜十二點鐘連最繁鬧的大街也開始安息了,除了賣餛飩的擔子,街上已經很少有行人,紅綠燈也失去了指揮的尊嚴,跋扈的小轎車載著賭倦了的主人,一陣風似的來去飛著。
新街口,國父銅像巍巍地矗立著,他真理的手雖永遠指向前面,他的眼睛卻現實地環顧著四週,他是能夠看到的:在那些雄峙著構築了南京偉大的大廈階前,正露宿著大群的流民,他們沒有穿、沒有吃,睜著夢寐的眼睛,似正向他祈求,要他走下來,把他們帶領出這苦難的大海。
路燈下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走動著,她是秦以明,雨衣緊裹住了她疲倦的身體,下班遲了,已經乘不著末班的公共汽車,她祇ㄔ于地走著回去。
當她進入那鴿籠樣的家,她意外地發現弟弟還沒有睡,在黯淡的美孚燈下,他蓬亂著頭髮,在讀著一本厚厚的書,書桌上還殘存著適才的凌亂,凳上放著像已整理過了的他自己的衣箱。
她掛好了大衣,過去玩笑地推了下他的頭,奪過那本高爾基的「我的大學」朝桌上一摔。「書獃子!該睡了。」她帶著愛惜的語氣,朝他臉孔大聲地說。
弟弟祇微笑了下,從他的臉色上看來,顯然地,他並非全神貫注地在閱讀這本書,而是在這些詞句以外他在想著另外的什麼事,他平靜地說:「看了高爾基的流浪生活,我想到了自己。」
「不要太幻想了,小說上的描寫往往祇是些美麗的憧憬。」姊姊像不願意聽他的感想便急急地打斷他。
「並不,我覺得高爾基的作品裏,並沒有什麼抽象或著空想的描寫,他的作品祇給人以一種生活的力量,他是切切實實的生活著,也切切實實地寫著的,裏面有著活生生的一種不甘於屈辱的年青人的意志,他為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裏的青年人創造了一個奮鬥的典型……」
以明微笑地搖搖頭,她知道弟弟的倔強個性,他熱情容易激動,往往為了某一個細小問題,而會堅持著自己的意見,而呶呶地辯論不休。而她自己呢,五年前她便棄學就業,自認已經是入世頗深了,常年在錢和生活裏搏鬥,她也不得不老練起來,因此她對弟弟對任何事物的那種不耐的過於偏激的看法,有時簡直認為是胡鬧;事實上她確是有些渺視著她弟弟的,一個高中還沒有畢業的學生能有多少見識呢?
她忽然想起有一封重要的信要發,便坐到桌邊去拿出信箋,祇來管自己寫信,不去和他作「無謂」的辯論,於是房裏恢復寂靜,祇有母親熟睡發出的鼾聲。
※ ※ ※
八年前他們有一個頗好的家境,父親是個能幹的商人,他將一家生活安排得很富裕而使她倆姊弟都有了一個金色的驕傲的少年。
在艱苦卓絕的初期抗戰裏,他們一家人也乘上一了擁擠的難民船,隨著大群不甘為奴隸的人們逃亡到內地去,在顛沛流離的日子裏,他們用盡了所有的積蓄,終於輾轉地到了後方,他們一家安居下來,父親努力的設法恢復他的事業。
當以明剛要升入大學二年級的那學期,家裏突然起了一個空前的狂瀾———父親一天赴宴回來染上了霍亂時疫,送進傳染病去,雖然用盡了可能的辦法,病人仍舊絕望地死去了,他留下了一身債務,一些為數甚微的股票,和一群孤苦伶仃的他們。
無疑義地這是以明的生活史上的一個轉捩點,從那時起她結束了她華貴的纖柔的小姐生活,而開始了刻苦的堅忍的生之搏鬥,在生之懸崖上,她總算拉住了這個家。
五年了,少女的光輝,逐漸在她臉上飛逝,她成了一個質樸的幹練的女性,逐漸清除了那種小資產階級女性的虛榮感及強烈的追求享樂的慾求,她把獲得的僅有的工作報酬,完全去支持這個家庭的用途。
五年來,她在廣大的生活之海裏泅泳,摸索著尋求著工作的內容,在這些浪潮和障礙的不斷的打擊下,果然她逐漸地老練了起來,她少女的感情與稚氣———那些為某些人所企圖攫住的東西,遂漸蛻化為緘默和冷靜的氣質。在這繁複的生活裏面她偶爾接觸過一些莊嚴的人物,但也遇到了更多的小丑,還有不少的一些亦莊亦諧的毫無見地的角色,而她竟屹然不動地周旋於這些人物之間,在繅絲廠裏,在公司,在學校,在銀行裏,在公務機關她像掉換一家飯店似地跑出那裏,走進這裏,而後又跑出……她的感受最後幾乎是一律的:到處都是人剝削人,勞力是低廉的商品,而任何辛勤的工作最後祇不過是維護了或加添了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利益,而一切被頌讚被激勵的工作的內容,祇是單純地為了「奪取」。以致她對生活和工作的看法也顯得籠統黯淡起來,她的結論是:「生活是一個醜惡的平面,而工作則僅是一種苦刑。」
在這種心情下,她遣走了一串長長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她如一具機器上的小螺釘,在工作中固定著,如些許潤滑油似的工作每月的報酬,使她像機器樣地得以持續工作,而不致生銹,但燦爛的想望她是沒有的,如果一切都順利,她便這樣一天天工作下去,否則,她就再走出這裏而去敲另一家「飯店」的門。
這位直到廿五歲還沒有開始戀愛的小姐(過去也許她被認作求愛的對象,但那些小丑樣的人物,當然是會被她喝開的),好像已把維持家庭的這樁事,當作了她唯一的任務,除此以外,未遑他顧。
在這個家庭裏,她關懷著每一件瑣細的事,在高物價之下,她以有限的薪水來妥善地支配這個家庭的開支,當然,母親老了,她成為了家庭的主持人。她尤其密切地注視著的是這位十九歲的弟弟以堅———這朵家庭裏的希望之火。他已經從孩子逐漸長成一個強健的青年了,她負著一種做大姐的責任感,而密切地注視他,她希望他用功地讀應讀的書,以備將來可成為一個有用之才。比如:她常常帶著老練的口吻去教訓他說:「一個人總要把根基先打好,方不致為世俗所染而被淘汰……」
她的弟弟———十九歲的以堅,是個思想敏銳的年青人,有著一股年青人特有的激情和正義感,他自信極強的個性,常常不能接受別人的批評,甚至他的姊姊,當她諄諄地教訓他的時候,他總一笑置之,他很會辯論,引證出一些話來駁倒她,雖然他不會譏他的姊姊頭腦頑固,但當他舉出自己的理由時,在她面前他是有著較前進的驕傲。他認為這廿五歲的姊姊雖也經過了五六年的生活的磨煉,然而她總還保留著些女性本能的柔弱性,如同她嘆息生活是一個「醜惡的平面」,工作是一種「苦刑」,然而她是沒有怨恨的,她沒有反抗的意識,也沒有燃燒的希望;好像認為一切都是命定的,理應如此的,祇要保持住平衡不在生之懸崖上翻下去便算是「成功」;他自己則以為「生活」是一種生的方式,它的本身是豐富的繁雜的,孕育著愛和恨,真理和卑劣,它不是固定在某一種形式上的,人類可以自由地選擇那完美的生存方式,而毀棄那些不合理的……。
以堅對姊姊犧牲一己而維持家庭生計的苦心固然非常敬佩,但對姊姊的話卻不全以為然,比如對姊姊所謂的在學校裏打好基礎一點,他就根本反對,實際的體驗已使他深深覺查到目前的普通中學裏並不能學到什麼實用的學識,雖然,再要一年他就可以高中畢業了,但他已決定放棄這無用的文憑而企圖去追求一項有意義的工作,他計畫著跟一位同學的親戚到鄉下去辦農場,那裏他們還計畫設立一座簡易小學,而實際地走進鄉村去。
為了這件事,他曾幾次疏通的姊姊,要求她的允許,他說他要立即離開那無益的書房,而讓實際生活來磨煉自己,於是姊弟之間引起了爭辯,姊姊當然不肯答應,她始終勸慰著他,要他不要中途放棄學業,如果他魯莽地那樣做,將來他一定是會後悔的,但以堅仍始終自信他的理想是絕對正確的,他想,知道了應做的而不做,這等於是自輕自賤。
一星期來,以堅為著這事而煩惱著,當他正想啟齒說他的一篇大道理時,姊姊卻笑笑走了過去。(待續)
破曉時分/天 行
- 2007-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