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蘭嶼/墨客

  • 2010-08-19
如果沒有踏上那塊土地,我從來不會知道那塊土地一點也不蠻荒原始;如果沒有飛向那波上的島嶼,我從來就不會知道它離台灣一點也不遙遠; 如果沒有在島上騎單車遨遊,我從來也不會知道那環島公路一點也不平坦,而路上盡是一粒粒的黑藥丸;如果沒有在四十多平方公里大的面積過上五天四夜,我也不會知道蘭嶼是僅次於台灣、澎湖的第三大島…。因為踏上蘭嶼,所以從來不知道的事,都一一揭曉了。
 我承認自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看到蘭嶼的地圖,總要一再地解讀、影印、再解讀; 翻開另一本旅遊地圖,按照相同的處理模式,解讀、再影印; 許多的黑白地圖交叉比對之後,才終於放心整合成一張最完美無缺的地圖。於是,我們也才知道,要進行一場自助旅行,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尤其在一座孤島上,在一顆垂懸於外海的島上,更在一個眾人眼中的蠻荒卻不蠻荒的島上。
像一個小孩,除了唸地圖的基本作業之後,還要拿起話筒,開始撥打民宿尋求落腳的地方;而且要操著達悟人的口音,這樣方能和達悟族人合成一體,儘管學得百般不像,但是要當一個小孩,就必須學會處處模仿; 而且,還得努力尋覓填飽肚子的地方,據說當地飲食不方便,衛生堪虞,但不能因此而打退堂鼓,因為當一個小孩子,要有好奇心的心態,也要有不挑嘴的口慾,更不能不尊重異地的飲食文化; 做一個小孩子,不能隨便胡亂問問題,因為當地有許多禁忌,是族人絕口不提的;也不能拿起相機肆無忌憚地拍起照來,因為年邁的耆老信鬼神,深怕快門一按,靈魂就被嚇跑了;非但如此,達悟人也認為,我也是人,也是正常人,為什麼要對我拍照?
 飛近蘭嶼那一刻,我更像小孩子一樣,看著地圖,望著美麗的島嶼輪廓,找出XX岩的位置,找出XX國小的操場,確定地圖有沒有畫錯;小孩子更被教會,地圖的北方永遠朝上,右手邊是東方,左手邊是西方;但是在搖搖晃晃的小飛機上,我始終摸不著頭緒,更別提自己事先所做的基本作業究竟奏不奏效,因為台東飛往蘭嶼的航行方向,永遠是往東南飛,而地圖要斜拿翻轉過來比對的。
 在島嶼上認識的一位朋友—希奴干,是一位最典型的達悟青年—黝黑的身子,說著達悟腔的國語,嘴裡咬著檳榔,右手拿著維士比,穿著汗衫、短褲、海灘鞋,旁邊跟著兩隻野豬,一隻黑色的,另一隻灰白相間,正準備前往山上幫老母挖地瓜;老母駝著身軀,斑白的頭髮盤在頭頂上方,捲成一圈,左持木杖,右持彎刀;嘴裡同希奴干一樣嚼著檳榔,白白的牙齒中,夾雜著紅紅的汁渣;老母更得寸進尺地抽著菸,白煙任由東北季風吹送,飄在空中,吸在我的鼻子裡,和蘭嶼的好山好水好空氣有點不相襯。我們三人一起沿著田畦爬上地瓜田,海風使勁地吹,吹得我寸步難行,然而,希奴干和老母卻早已習慣強風的狂襲,硬朗地往前使進。
 希奴干的老母每挖一顆地瓜,就丟進水桶裡,「碰」的一聲,不消幾顆就裝滿一桶,接著希奴干再補上一空桶給老母,只見老母越來越順手地繼續把地瓜往桶裡丟,兩三下子又裝滿一桶。裝滿兩桶之後,遞到我手上,我俯頭往桶裡看,這是哪門子的地瓜啊?台灣的地瓜,小小的、瘦瘦的、長長的,蘭嶼的地瓜,圓圓滾滾的、大大的、肥肥的,像極了中秋文旦; 乍看之下,真像是在泥巴地裡沾呀沾的壘球--一點也不誇張。希奴干說,地瓜是他們的主食,不種大一點是吃不飽的;老人家吃一半的地瓜就可以當一頓早餐了,另一半的地瓜還可以分給隔壁鄰居;他還說,他們村裡的人,有好吃的東西都是一起分享的;而且還喜歡吃看看別家地瓜的口味如何?
 希奴干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到隔壁人家的後院去偷挖地瓜,帶幾個回去給媽媽煮,剩下的幾個地瓜就叫村裡的小孩子一起出來玩踢皮球的遊戲;那時候,老媽煮好地瓜之後,會問我去哪裡挖的,我說是家裡後院的呀!老媽一吃就吃得出那味道才不是家裡地瓜的味道,每次被拆穿之後,都是一陣毒打,頭低低的流著眼淚,只能說是村裡的朋友送來的。慢慢長大之後,我也吃過好幾戶人家種好地瓜,味道果然不一樣,有的非常甜,有的微甜、有的沒味道,有的是紅地瓜,有的是黃地瓜,有的是橘色的。我點點頭回應著他,跟他說,這就像台灣的飲料一樣,有全糖、半糖、微糖之分,也有黑砂糖、楓糖、普通糖水的區別。他笑了,但是他說蘭嶼這個地方是沒有什麼泡沫紅茶攤的;要嘛,買鋁箔包來喝,要嘛,就回家自己煮。
 和希奴干聊完蘭嶼的地瓜之後,我漸漸想著在台灣的我們,人和人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互動也越來越多,然而,你我之間的距離卻像一道谷那麼深,像一面牆那麼厚;曾經走過農業時代的台灣,也確實有過純樸與可愛,但是隨著社會變遷,日益發達之後,這股最真誠的感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天翻開報紙,是誇張與聳動、挑釁與喧囂、揭發與遮蔽,社會互信的嚴重腐蝕、價值的混淆、是非的顛倒…但在九十年代的蘭嶼,卻還有著以物易物的買賣方式,也有著資源共享的互助原則。人是不是要經歷過文明的洗禮之後,才會懂得失去的美好; 當我們不能再吃到對面老兄親自送來的地瓜時,我們才驚覺是瞬息萬變的社會,讓我們和老兄有了距離; 當我們看著鈔票猶疑不決,又遲遲不敢安心收下時,我們才知道連最基本的金錢交易都不再能被信任。曾經是地瓜子孫的我們,就在時空的轉移下,嫁接在蘭嶼了。
 那天中午,我們吃完地瓜餐後,希奴干帶我到頂樓的陽台休息,雖說是陽台,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午后陽光的熾熱。希奴干家裡的陽台上蓋有一座小小的涼亭,他指著左右方的房子,還有前方那棟房子,都同樣蓋有涼亭; 他說蘭嶼這裡緯度低,四面環海,溫度明顯比台高上二、三度,且東北季風挾帶大量海風上來,熱得令人發昏發燙,所以蓋個涼亭不但遮陽,還能阻擋熱風,也能吹進一些涼涼的海風。他還說,蘭嶼最傳統的房子就是地下屋,目前在東清村的野銀部落和朗島村都還保留了一些,遠處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屋頂是斜斜蓋住屋子的,旁邊是用石子堆砌的,而且門是用木棒閂住的,沒有所謂的鐵門或是鎖匙;這些部落的住家,不喜歡別人拿照相機向他們拍照,也許是一種保守的傳統觀念,但他們更不希望他們的居住處被傳出去;最典型的地下屋就是由主屋、涼亭和工作屋組成。雖然希奴干家沒有傳統地下屋,卻擁有一座涼亭,可讓朋友圍坐著一起聊天、泡茶、看星星。
 蘭嶼人不太睡午覺,希奴干說他以前唸國小時,老師會強迫他們要睡午覺,不睡的就幫老師整理教室,每個小朋友都興奮地想幫老師的忙,那時候心裡一直認為,全世界再也沒有比能幫老師的忙偉大了。蘭嶼不像台灣,每個班上都二三四十位小朋友,只要幫老師的忙一定會吵得教室鬧哄哄的,惹得全排走廊雞犬不寧。我們這裡一個班上十個不到,再怎麼吵也不會多可怕,我們全村就四個小學,一個中學,每班人數都沒幾個;中學除外,因為中學是集合所有島上的國中生和高中生,所以掐指算一下就大概知道全島的學生數了。我忘了問希奴干為何蘭嶼人不太睡午覺,卻一直聊著小校小班還有少子化的問題…。但是依我認為,蘭嶼人晚上沒什麼休閒娛樂,有電腦的人家也不多,所以不管大人小孩,很可能吃飯,看看電視,餵餵豬隻就差不多可以上床睡了,所以根本不太需要午覺。
 中午小憩之後,我到希奴干房間,看他拿著報紙捲成一捆和小黃狗一塊兒玩;他不看報紙的,報紙買來是點火用還有包東西用的;蘭嶼人不大看報紙,這裡老人小孩多,他們不識字,不會去翻報紙。這裡的報紙是從台灣運來的,最早的一份也大概十點多才會出現在島上,所以寧可看新聞或聽廣播,但是說實在的,新聞的內容幾乎都是報導台灣的事,他們蘭嶼人對這類是無關痛癢的,我們不能說蘭嶼人不關心社會時事或是國家脈動,我們不能有這樣的人文思維,而是蘭嶼人本身住在一個與世無爭的世界,他們自給自足,根本不用太在意其他的事情,除了近來的換發身分證、漲價的消息會觸動他們的心弦外,其餘的,大致聽聽就好。這種事情,台灣不可能發生,但是光是想想蘭嶼不看報、不煩惱的習慣,也頗令人嚮往的。
 希奴干最喜歡在黃昏時,抱著那隻小黃狗,一起走到海邊看夕陽。蘭嶼和台灣有一點很類似的,那就是東邊看得到日出,西邊看得到夕陽。東清、野銀那一帶只能看到日出;而紅頭、椰油、朗島、漁人一帶只能看到夕陽;其實這麼描述也不是完全合乎邏輯的,應該這麼形容才對:東邊的村落是最早看得到日出的,大概下午一、二時就看到日落了;而西邊的村落,大概早上九點多才看得到日出,但一直到五、六點都還看得到日落;希奴干還記得二○○○年時,大家搶著找第一道曙光在哪裡的時候,大家紛紛往太麻里去迎接,卻沒有人到蘭嶼來,但蘭嶼才是名副其實的第一道曙光的迎接之處。我和希奴干並不是真的喜歡看夕陽,而是我們都喜歡看海的感覺; 海,它可以是平靜、息事寧人的;可以是波蕩,暗潮洶湧;可以是怒吼,萬馬奔騰;也可以是浪漫、溫柔又舒爽的。那天下午,我們望著遠方的海平面,近看著海浪拍擊礁岩激起的浪花,腳浸淫在波浪和海岸線抵消的地方;我們一同聽著波浪退卻時帶著石頭滾動的聲音,好似撥弄著珠算盤股股作響; 每一顆石頭都是圓圓的,有正圓、橢圓、方員,還有扁圓、長圓、寬圓的; 希奴干說,把圓圓的石頭撥開,偶爾可以看到寄居蟹突然鑽出;我信手拿掉一顆石頭,果然就看到寄居蟹慌亂而跑,直的也衝,橫的也衝,像極了逃難的傢伙,背著重重的家當,一瞬間就往小河裡藏了起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