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寄居蟹的殼也是千變萬化,有螺旋狀,有圓錐狀,有長筒狀;有黑的、紅的、白的、彩色的,各式各樣,千奇百怪;希奴干還說,如果抓住蟹殼緊緊不放,可以看到寄居蟹不斷掙扎,最後會離開自己的殼而急速逃掉;他抓了二隻,都用同樣的方法讓寄居蟹傾殼而出,看似殘忍,但他卻樂在其中。他也說,寄居蟹會馬上找到他的新家,所以不用擔心,也許這就是蘭嶼人特有的習性--隨興又灑脫,也或許是海洋民族的關係,看到海洋生物總不忘情多摸他們幾下,連潮間帶的也不放過。
希奴干說十年前,蘭嶼的環島公路到處都是寄居蟹,稍不留意就會壓死他們,所以遍地盡是「蟹屍」;但是這些年來,「台灣的遊客」,他指著我這樣說,台灣人一邊走路一邊撿寄居蟹,不知道是拿回去養還是拿去賣錢,總之,一定不會讓寄居蟹有好下場的。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在希奴干的眼裡,看到一種不捨與無奈。我記得有一次在學校裡頭,有一群小孩子看到樹上掛著鳥巢,有的拿竹竿,有的拿石塊,有的拿裝滿水的水桶,試圖往鳥巢攻擊; 那個鳥巢和鳥兒們何其無辜。我趕緊前往制止,只見一顆鳥蛋早已落在地上,碎裂,泄流出一道生命的初生。其實那些孩子和台灣人抓寄居蟹的心態一樣的,那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心態,每個人都憐愛小動物,但每每看到可愛的動物在他們眼前時,卻又興一股貪念想把牠們帶走,或是不擇手段想擁有他,卻傷害了他; 那種原本是出自愛護動物的初衷,卻在寄居蟹和鳥兒的出現,慢慢被稀釋、淡化掉了…。我想,那時看著鳥蛋摔落地上時的眼神,應該和希奴干現在一樣,充滿不捨與悲憫吧!
那一天晚上,我感觸好深,尤其和希奴干悠遊一天之後,從言語、眼神當中,隱約體察到達悟人的熱情背後,有著淡淡的哀愁; 在看似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之下,其實和我們都有著共同的脈絡可循;在額頭臉頰兩旁幾道深深的皺紋,是歲月的鑿痕,也是海風烈日無情的侵蝕、刻劃;誰能夠踏上蘭嶼島不想多看他們一眼,留下情感的關懷與傾吐。
也許當我們踏上蘭嶼這塊島時,我們應該很自然地學會尊重與接納。尊重包含了對人、事、物的尊重,也包含了對島上一切的尊重—不歧視、不奪取、不嘲笑、不傷害;而處在一個異文化與異地中,我們能否接納、認同異於我們的習俗、禁忌、觀念、生活型態?
我還記得,國小的教育裡頭,一直強調我們要尊重他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對人要誠實、要有禮貌;也教我們要心胸寬大,包容別人,而且對於不同民族的文化,要兼容並蓄且融合為一體。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慢慢忽略了對萬物的尊重、包容、接納與認同。以我們對達悟文化來說,我們大多數的人都認識蘭嶼特有的達悟文化,但卻不見得認同他們的文化;也許有人會點頭認同,並大聲呼喊出「我認同蘭嶼文化」,但是在認同的背後,又得區分究竟是完全認同?多半認同?一點點地認同?而這樣的認同問題,卻一直是存在著。你也許這麼認為:我認同女孩子配戴許多傳統珠串是代表美麗與富有; 但我並不認同男孩子可以穿著丁字褲在路上走來走去,有礙觀瞻; 我可以認同蘭嶼人能用特製的魚網捕魚,卻不認同他們用射魚的方式來捕魚;我也認同他們飼養豬羊是為了生活所需,卻不認同豬羊可以在路上隨意大小便…;種種的認同問題,是每個人認知上的差別,無關對錯,而僅代表著,當我們來到異地與面臨異文化時,應該高度認同,入境隨俗。認識和認同,也絕非完全並存,他們甚至是像翹翹板一樣,對立、矛盾。
幾天後,我重回希奴干的家,他正在做一道芋頭燉白毛,聽他說是最道地的佳餚;我送給他一張小小的書籤,上面用篆字寫著「惜緣」二字,在字的複雜線條下,他猜不透那兩字寫的是什麼,我跟他說你就收下吧!欣賞線條的美感就足夠了;他也同我一樣,像一個小孩子一樣,一直問我那二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說那是「惜緣」,代表我們要珍惜在蘭嶼這五天認識的緣份。是蘭嶼島上的朋友也好,是有緣來台灣的朋友也好; 蘭嶼的人,不太習慣用冗長的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感受,多半是點頭、幾個字來表示心中的想法;生存在波上懸掛的島民們,是不是多了那點台灣人不曾有過的內斂與羞澀。
傍晚的夕陽斜掛在台灣的那頭,穿過雲層,灑得金珠漫天散落,映照在廣袤的大海上,盡是閃光片片,波光粼粼; 遠處的小漁船在夕陽的舖蓋下,顯得孤單冷落; 我指著那夕陽,跟他說台灣就在那一端,一點也不遙遠; 希奴干指著那葉扁舟,向我說蘭嶼就像大海上的那一小點般,不引人注目,但卻依舊存在。小扁舟慢慢向岸邊划了過來,我正稍稍地要離開這裡…。我注意到在不遠的沙灘上,有艘拼板舟,上面刻出了達悟族人的圖騰,有海浪、有飛魚像、有幾個蘭嶼的拼音符號,希奴干喜歡坐上拼板舟在近海划著槳,緩緩向前,他說,海洋民族就喜歡親海的感覺,他還說,他要用力地划、用力地划,划到台灣島上…。
這顆島上的明珠,不被遺落,島民用熱情化解了紛爭,將曾經和祖靈有過的埋怨對立與劍拔弩張,春風化雨; 將那曾經有過撕裂的,縫合。蘭嶼,一點也不蠻荒原始,我孑然一身走了進去,卻掉下滿滿的熱情出來…。(完)
傾聽蘭嶼/墨客
- 2010-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