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癖/天 行

  • 2010-11-19
 愛花而成癖,或不免為世俗所譏,甚至被視為花癡、花癲,如陸放翁詩:「走馬碧雞坊裏過,世人喚作海棠癲。」但若和迷戀方城的賭徒,甚至以吃迷幻藥來麻醉自己的嬉皮比較起來,同是嗜好,其高雅與邪惡,則判若霄壤矣。
 美的欣賞,必須具有高度智慧和藝術的修養,一窩蜂式的湊熱鬧或瞎起烘,即使一城之人皆若狂———白居易牡丹詩句,亦不過使名花蒙塵而已。揚州府志:「太平園中有杏數十株,每開大守張宴,一株命一妓倚其旁,立館曰爭春,宴罷或聞花有歎息之聲。」雖是神話,卻是花的知音,一聲長歎,勝於痛罵。
 玉塵集:「穆宗每宮中花開,則以重頂帳蒙蔽欄檻,置惜春御史掌之,號曰括香。」開天遺事:「寧王至春時,於後園紉紅絲為繩,密輟金鈴,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全園吏掣鈴索以驚之。」富貴中人知道惜花愛花,已屬難能,美中不足的是惜花而假手於人,借重物力,終覺其近於信陵君評議平原君好客之語———「徒豪舉耳」。以視貧士之用自己的心血護花養花者,仍遜一籌。
 後齋漫錄:「孟蜀時禮部尚書李昊每將牡丹花枝分遺朋友,以興平酥同贈曰:『俟花凋,即以酥煎食之,無棄穠豔。』」憐香惜玉之情,及於花謝以後,可謂體卹周至,葬花腹中,與情語中之「心坎兒上溫存」,不謀而合,看似無情卻多情,是從無可奈何中想出來的無法之法。
 紅樓夢中葬花故事,膾炙人口,後人因納蘭性德飲水詞中有「葬花天氣」之句,而推斷黛玉即納蘭化身,確否存而不論,但因不忍眼見繁華飄零的慘狀,而生出欲以「一坯淨土掩風流」的癡想,並不自曹雪芹始,遠在宋代吳文英的風入松詞中,已發現「愁草 花銘」之句,不過曹雪芹更大大借題發揮一番,以其沈摯淋漓,多未經人道之語,乃以此擅名耳。而且一般愛花者多情有獨鍾,如陶淵明之愛菊、周濂溪之愛蓮、陸放翁之愛海棠、林逋之愛梅皆是,葬花之舉,則具有汎愛兼愛精神,充類至義之盡,允為天字第一號的花癡。
 梁書:「何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常吟詠其下,後居浴思之,請再往,從之。抵揚州,花方盛開,遜對樹彷徨終日。」這是歷史上最早的愛梅成癖者。杜甫有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以何自比,以形容其賞梅之樂,可證何遜確是梅花的第一個知音。
 此後愛梅最深者要算林逋,不要太太而情有獨鍾要梅花,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二語,將梅花的美姿刻劃入骨,躍然紙上,後人描繪千言萬語,還是逃不出此十四字的範圍,故以林和靖作了梅花的丈夫,並不算玷辱了她。
 張幼甫的愛梅又是另一種愛法,不但培植她,欣賞她,而且細加品評,家有梅圃,圃中栽了三百株梅花,築了幾間廳堂,名之為玉照堂,梅花開時,張即留宿堂中,日夜不去,盡情觀賞,並著有梅品,又有梅花二十六宜之說:「淡雲,曉日,薄寒,輕雨,佳日,夕陽,微雪,晚霞,珍禽,孤鶴,清溪,小橋,叮邊,松下,明窗,疏籬,蒼崖,綠苔,銅瓶,紙帳,林間吹笛,膝上橫琴,石枰下棋,掃雪,烹茶,美人淡粧簪戴。」張氏此舉,蓋摹仿唐,羅 的花九錫,而更踵事增華,花九錫者,一、重頂帷以障風,二、金錯刀以剪折,三、浸以甘泉,四、貯以玉紅,五、字置於雕文台座,六、畫圖,七、翻曲,八、賞以美酒,九、詩以新詩。不過羅所指的是牡丹,張則移贈梅花,把花的逸態雅趣,一一畫出,不僅愛花,且能為花作宣傳,花如有知,自當感激知音,引為同調。
 花史:「鐵腳道人嘗赤腳在雪中,興發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嚥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愛之至極,轉似瘋狂,此中消息,傖奴又何足以知之。
 陳思梅棠譜:「梨舉書云:欲令梅聘海棠,橙子臣櫻桃,以及芥嫁筍,但恨時不同,然牡丹酴醺楊梅枇杷,盡為執友。」花果齊觀,不但要遊目騁懷,兼縱口腹之欲,貪婪成性,非其能愛花者,其品最下。
  愛花而品評次第者,宋時有曾端伯和張敏叔,曾以花為十友:芳友蘭,清友梅,殊友瑞香,淨友蓮,禪友桃,奇友臘梅,佳友菊,仙友桂,名友海棠,韻友荼蘼。張則以名花為師,凡十二種:貴客牡丹,近客芍藥,幽客蘭,野客薔薇,壽客菊,仙客桂,遠客茉莉,佳客瑞香,清客梅,雅客荼蘼,靜客荷,素客丁香。至明代都印作三餘贅筆,又稍加以損益,友中減去蠟梅,桃和蘭三種,而增列茉莉,芍藥和梔子三種。客中增列仙客瓊花杜鵑,狂客楊花桃花,及醉客木芙蓉等,並改芍藥為嬌客,又有減為十客,或增為三十客者,清人李時珍則分花為三等,各有十二種,上者名為十二師,有:牡丹、菊、蘭、梅、桂、蓮、芍藥、海棠、水仙、蠟梅、杜鵑、玉蘭。中等名為十二友,有:珠蘭、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下者名之為十二婢,有:鳳仙、薔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藍菊、梔子、繡毬、罌栗、秋海棠、夜來香。以上各家所評,隨其所好而異,見仁見智,殊無定評,惟有其愛花之癖。則無二致。
 後世相傳之十二月花則以時令為準,與上述名花之認定稍有不同,如正月花為梅花,神為柳夢梅;二月花為杏花,神為楊貴妃;三月花為桃花,神為楊六郎;四月花為薔薇,神為張麗華;五月花為榴花,神為鍾馗;六月花為荷花,神為西施;七月花為凰仙,神為綠珠;八月花為桂花,神為唐明皇;九月花為菊花,神為陶淵明;十月花為芙蓉,神為謝素秋;十一月花為山茶,神為白樂天;十二月花為臘梅,神為余太君。神按一男一女順序排列,其中小說人物達四分之一,而與花的關係更是隨意拉攏,似出於胸無點墨的好事者所為。不足據為定論,姑妄聽之而已。
 花而有神,花神而有廟,事涉荒誕,居然有夤緣攀附,以求血食千秋者。花神廟故都和西湖都有,故都的花神廟是名勝之一,不獨文人墨客常來吟詠遊賞,也是市井小民遊憩之所。西湖花神廟則為清雍正時閩浙總督李衛所建,李在當時是寵臣,並號稱能員,但看了花神廟之後,才知此公是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傢伙。湖中十二花神的名號雖仍世俗之舊,而塑像卻巧如的依照他的家屬的真容塑造,其居心之卑鄙無聊,誠屬罕見,蔣心餘曾有詩譏之,詩云:「昔人侈功名,自訐享廟食,今範全家像,分掌司花職,兩廡列男女,十二好顏色,多抱月令牌,按時布芳德,勢盡思不靈,慮遠事名惑,……」曾元澄亦有詩云:「跨虹橋西偏,崇祠祀神聖,旁列十二人,按月司花令,或云湖山像,乃出隴西姓(暗射李氏),水佩離雲裳,兩門集家慶,古人重廟食,功名並德政,不見蘇白隄,垂楊比棠詠。」李頗有小聰明,而不識大體,故而有此荒唐舉動,花神不能改姓名,塑像何益,沒有傳到刻忌成性的雍正帝耳朵裏,還算是幸運的呢。此事外表上看來好像是愛花成癖的表現,骨子裏全不是那回事,在愛花者眼裏,應屬於魔道邪門一型。
 香祖筆記:「明陶成與其戚朱升之赴會試,距試期僅三日,忽聞張家村某巨族家丁香花盛開,謂朱曰:「子盍從我遊乎?朱不可。陶獨買小舟,逕造其家,痛飲花下,五日乃去,遂誤試期。榜發,升之中試,比還鄉,陶畫丁香奉賀之。」捨棄不可知之科第,換來五日稱心如意的遊賞,倒也值得,看他用丁香詩賀人中進士,足證其毫不後悔,此種胸襟,堪稱是個不折不扣的花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