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天空沒有痕跡。所有的雲彩、塵煙，和鳥飛的蹤影，已被一場驟來的雨洗淨，剩下來的，是一片清澄乾淨，單純得像一張藍色紙張的天幕。
我是在這樣的一片天空底下，從靠窗的一張病床上慢慢甦醒過來的。當我努力把身子坐直了些，用一種比較舒泰的姿勢，企圖從那一片深邃的藍天裡找尋一些什麼的時候，這才意外的，在坐落於郊區大樓高處的這一扇窗口，和遠處一隻冉冉上昇的風箏邂逅。
整個下午我就看著它飄蕩。從它稜狀的造型，長長的尾穗，以及左右款擺的姿勢，我把它想像成一隻徬徨的魚，再把它看成一把游移不定的刀刃……，而後，再沿著那一縷若隱若現，以優美弧度弓立在風中的游絲，假設各種可能去猜想底下放逐風箏的人。慢慢的，我才發現地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綠色的廣場，以及好多徜徉在陽光底下的人群，和一些追逐嬉戲的孩童。
我發現了自己的寂寞。在週末假期裡，難得這麼美的陽光和草地，我卻只能孤獨的捱著一扇透明的玻璃，渴望著外界的閒情和愜意，只能勉強的安慰自己；病房內的顏色是模擬窗外晴朗的天色染成的，包括裹在身上的被單、床巾、牆壁和地板……這些清一色潔淨的淺藍，都是從明亮的窗外延伸進來的，天空的一部分。
手術的時間快到了，護士進來量了一下體溫，打了針後又面無表情的走了。胸口又在隱隱作痛，卻一直沒有熟人來看我，我只好一面斜望著窗外，一面模仿風箏優閒的姿勢慢慢躺下。
這時候，窗外的風箏跟著緩緩的降落，飛過的天空裡留下了一道痕跡，像利刃劃過的傷口，在向晚涼涼的微風裡，湧出一團鮮紅的晚霞。
牆
用九百塊磚砌成一座牆，可以用來擋風擋雨，阻隔生人的騷擾，和減輕塵灰、噪音的污染。
唯一要留意的尺寸，是牆的高度不可高過早上的晨曦，長度不可超過黃昏的暮色，厚度不可超過夜晚的蟲鳴－記住了這些要訣，然後把牆砌在門口的兩旁，就能擁有住宅生活的寧靜與溫馨。
如果要進一步講究美觀，可以用灰泥和著歲月在牆上著色；或者，讓一些翠綠的藤類植物在上面攀爬，再留幾處信手塗上的圖案或文字。如此，等待一段時日，牆便會用一些斑駁的痕跡，在你外出經年，突然風塵僕僕歸來的時候，默然而親切的告訴你，許多曾經在此經過的風雨的姿勢和表情。
在這種情形之下，牆是一塊可以塗抹而不能擦拭的黑板，只是，在更長的時間以後，牆卻無可避免的會逐漸傾頹，在住宅生活經過變遷，或由寧靜轉成沈寂的時刻，分解成原本的塊狀，再變成一堆散滿路旁的碎磚，然後，隨著住宅的消逝，褪盡所有的記憶風化無蹤。
有幾座牆在我的生命中，歷經了上述的過程。每逢那些曾經被辛苦砌成的牆，在燦爛的風景和明亮的眼睛之間站起而後倒下，難免的，我總會有一些惆悵與茫然。
只是，隨著年歲增長，我已經把多少磚可以砌成一座牆，以及牆應該有多少尺寸的事情忘掉了，現在，我只清楚的記得：
兩道沈默的牆可以圍成一條巷子，等在人行道上的一個缺口上，迎我走向另一處寧靜的住宅。
風箏（外一章）／思云
- 2020-08-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