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身為游泳健將，以蛟龍稱之並不為過，我常想「蛟龍在淵，淚否？只是看不見吧，他把淚流在水中，留在心湖深處。」他擅於隱藏。從來不願讓人看見他的淚他的卑微，極端驕傲的眼神讓他成為孤傲的峰。好勝拉鋸著他的心，是個十項全能的男子漢，資優班裡成績永遠冠絕群倫。雖然我各方面都平庸，然而奇怪的是，我彷彿能透視他的血脈，感知他的思維，也許我們是前世的親兄弟。
上了國中之後，課業壓力加重，爸在我國一那年回到桃園工作，媽的重心放在爸及我的身上，便鮮少再往阿姨家跑了。兒時的台北城呀，刻骨銘心的就是我與哥的那一段童年往事，一切雖已時移事往，但舊事彷彿昨日。與他同樂的無憂歲月，在我們告別小學生涯的那一個夏日，戛然劃下休止符。
真的只是凡人－－我認了，幸而遇見的都是真心關愛學生的老師，每天就像個打卡上班族，早早出門，放學補習，晚晚歸家，不過再怎麼晚，還是會固定養成每天至少讀書三個小時的習慣，漸漸地，我似乎也開竅了，良師益友的陪伴下，成績從中上緩緩攀升。沒有人逼我，也從不患得患失，在這條漫漫人生路上，必定有一個位子是屬於我，只要跟自己比賽，學問是日積月累得來。
國二秋天的某個周末，久違的表哥獨自來到我家，聽說他最近有些沉淪，老是寫一些灰調奇怪的詩句，坐在書桌前的時間遠比虛擬世界遊蕩的時間來得少。姨鼓勵他來散心……哥似乎變了一個人。他高聲對我說著：「上國中後我發現一個真理：我不太讀書，成績反而比用功來得好，那些辛勤的人們都是笨蛋，總有一天他們會理解自己的愚蠢；人們終將在進入墳墓的那一刻，發現一生皆空……」哈哈，哥是在罵我嗎？在警示我什麼？
我倆重回到打枕頭戰、同蓋一條被子入眠的夜晚。臨睡前，我企圖拿出當年那個盛滿玩具的囊袋，想掏出一些回憶來共享，卻怎麼也遍尋不著。是遺落在姨家？還是被媽扔了？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有一些東西真的失落了，再也無法追尋得回，內心不免悵然。但還是掩蓋落寞，竭盡所能跟難得一見的哥東聊西扯，那一夜他跟我談的都是一些線上遊戲、手機遊戲，說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不知為何，一絲絲厭煩之感於我心中浮現，那是自小從未曾有過的失落，我的哥在哪裡？
我說過，自小某些時刻，我彷彿能透視哥。夜裡，他翻了身，斜背對我，似已熟睡，在昏黃的小夜燈下，他踢了被，起身再為他添一床小被，(小時候他也是這樣照顧著我)。視線盪過他鬢角捲曲的髮絲、上嘴唇那一道倔強的波河……剎那間，我望見似乎有什麼流過他清秀俊美的臉龐，我知道，他哭了。
「我回台北了，想玩線上遊戲隨時找我……」隔天臨走前，哥叨念了一大串。送走他，我離開火車站，沿路踢著小石礫回家，思索著：我生命中的「神」，是否一切如昔？哥上了國中之後的確是變了，心思不定，聽說還交了女朋友。我看見一個黝黑皮膚長頭髮的女孩，跟哥一起做功課，她的字很娟秀，成績也很好。這夢時近時遠，時模糊時清晰，她拿著小說看得入神，但哥不知為何跟她吵架，硝煙四起似乎是常有的事。姨只有他這個寶貝兒子，我不信姨不知道這檔事，但是捧在手心怕捏碎，放開又懼他太放縱。哥的脾氣變得暴躁，父母也由他去。在夢裡我似乎看見一道逐漸衰微的光。
自稱不願變成一個書呆子，哥的觀念值得商榷，所謂的書呆是鎮日讀書不知活用的人，天賦是父母與老天所賜，終有枯竭的一天。他為了證明自己除了讀書以外的能力，媽說他假日除了讀書，游泳、學樂器、多項運動照樣進行，我一樣望塵莫及，自歎弗如。不太讀書，功課依然名列前茅，同學自然敬畏他。但在某些老師眼中，他只是一個放蕩不羈的人，上課心思飄渺，凝望窗外藍天，不然就是搞怪說話，作業經常到校才草草了事。國文課寫英文作業，數學課偷寫話劇劇本，聽說他還擔綱導演。
表面一樣愛出風頭，其實只有我知道：他心裡永遠住著一個羞赧的小男孩，只是自卑與好勝攪和在一起的動力，讓他看起來彷彿是永遠的巨人。班歌比賽擔任伴奏，鼓聲如天籟；寫作也綻放光芒，然而天才經常極端於自己的情緒，無法接受些微的失敗，夜夢開始出現許多假想敵，日暮之後經常砲聲隆隆血流成河，卻在白晝佯裝無事，立誓要在別人面前做永遠不倒的強者。
國三那一年的夢裡，我又回到兒時那個北風刺骨的小巷裡，哥站在三樓的紅色門前想為我開啟。女孩如蛇的髮卻緊緊纏繞他的頸、早熟的天賦緊緊箍住他的心，窒息的感覺像失去方向的魚身陷在深海裡的藻叢，他迷路了。他想操控一切，卻被一切操控。
他放聲尖叫，我的心像被利刃刺痛，猛拿起一把利劍，斬斷這一切！紅門瞬間打開……墜回時光隧道，我倆手牽手，重回到了兒時那個無憂的、貼滿了哥彩畫的客廳，男孩們的天真遊戲又開始了……。
數個熬夜苦讀的夜晚，我看見許多光束，強大的，亮得令人睜不開眼，心裡清楚知道，那是屬於我的生之力量，不是哥的。夜裡落著雨的桃園呀，原來我的桃花源就在這裡，而不是繁華的台北城，自小欣羨著哥，今日我才領悟自己是世上的獨一無二。
暑假過後，我們都上了公立高中，哥桀傲不遜地告訴我「上了高中後，我要當個爛學生……」。我知道哥憑的是天分，我憑的是努力。但上天賦予每個人的試煉本就不一樣。我知道自己如果努力不懈，總有一天能與他並駕齊驅。人心深處總會有一個永不褪色的夢境，我和哥共同擁有過的日子就是那個不褪色的回憶。然而日漸成熟的弟弟，不再是一個只會欣羨別人的傻孩子。不再放手騎單的日子呀，現在擁有的是踏實的步履。但我多麼懷念哥伴在我身邊的歲月。
「站起來！誰叫你哭的？」
男孩的聲音依然迴盪在耳畔。燈下，決定寫下生平的第一封信，雖然文字不成熟，但相信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哥哥呀，莫辜負了天意！
神，若經不起墜落的痛，那麼就把自己當一個凡人一步一腳印。愛情只是人生的過眼雲煙，慧劍斬情絲！至少要擁有平靜平和。不要忘記身為人的使命，你的生命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你的生命是所有愛你的人聯繫起的一方綿綿的血脈、一湧長長的清河。智慧如你，是否望見那哀哀劬勞？柔軟心剝落身上厚繭，躲藏十四載的蛹殼裡呀，一方不朽的靈魂，終要羽化成蝶。你要相信人心險惡的人間呀，處處依然有燦美的花朵。
在夢裡，我看見，哥笑了。（完）
哥／陳貞夙
- 2021-0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