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謝文雄

  • 2021-05-19
 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和解。
 「不及九泉,不再相見」。
 多年以後,國中同學會我說出了「不及九泉,不再相見」,不太願意,再次見到當年那個討厭的導師。老同學和我一樣境遇相似,也是迄今,如此討厭他。四十多年了。
 通常聚會好幾十次,沒有人肯去載他。
 「好,我去載他,載到墳墓旁,再把他丟出去!」
 阿男如此放調,引發同學一陣痛快。
 我在一時的渲染下,也發下此豪語。「不及九泉,不再相見」。
 「不及九泉,不再相見」。這是一句人世間情感最狠最重的話。春秋戰國時,鄭莊公對親生母親說的。
 不過我馬上自我察覺不對勁,老同學們也是忽然錯愕。接下來狂笑不已。
 四十多年了,當我們還是國中生,南部讀私中就像集中營,我們的身心受到很大的扭曲。
 而我竟然靠「恨」來支撐我的生活,我發覺我有時候的暴力暴怒,來自我少時「羞辱式」的被對待,及「行刑式」的被體罰,而目標只有是一昧地要求成績!成績!成績!
 靠忍辱負重而追求功名利祿,靠分數高低決定整個人生尊嚴的多寡。
 但是,我們的同學,阿男,現在也仍不和解。
 阿男從小就被導師特別照顧,他和導師都住在新營。
 聽說相隔兩三個巷子,曾經多次,阿男假日被導師找去家裡特別教導,特別考試,還有特別體罰。所以每次同學聚會,說到此處時,他就特別情緒激動。
 阿男後來留級一年了,又遇到導師教他國文,可惜阿男成績也沒有起色。
 有一次,他考不好,被導師狂打屁股,導師那一次又火起來了,拿起籐條,就像打仇人一樣,猛抽了很多籐條痕後,阿男哀嚎連連,宛如一條乞憐的狗。
 忽然,阿男轉頭,瞪著導師,並且把導師籐條搶走。
 「幹!閣摃!摃三小!摃火大啊!」導師也僵住了。阿男搶走籐條跑出了出去。
 每次同學會阿男都像是放錄音帶般的,咬牙切齒地,重複播放!彷彿今生今世不肯原諒導師。
 終於有一天,導師來參加同學會了,沒人願意和他同桌,備受大家冷落。酒酣耳熱之際,有位同學當面「譬相」導師,其實那時大家都很緊張。而那個挑釁導師的,就是已經喝醉的阿男!
 一切就像南北韓戰爭一樣,台海陷入危機一般,令人捏冷汗!
 導師八十多歲了,最近剛有喪妻之痛,兒子沒有在身旁照應,是個煢弱的獨居老人,他把一輩子心力放在學生身上,我們的同學們多的是教授,多的是名醫和博士。就算當年讀在尾巴,到高職高工讀書也是名列前茅的,後來成為大老闆一堆,看得出來導師很替我們感到欣慰。
 課業壓力、升學壓力,都是單靠體罰,撐下去的那個年代,唯一的選擇!
 導師說:那個年代是權威時代,學校有升學壓力,家長們有過高的期待。
 我們繳了很高的學費,其實在某部分是暗示老師們,用盡力氣和心機,來逼迫學生發揮潛能讀書。
 導師說著說著,竟然,哭了。
 我們目睹到了導師的眼淚,我們也忘卻了午夜夢迴,身體及心靈的舊創傷了。
 原來,我們是大時代下的產物!
 老師修復了我們,我們也是修復了老師。
 那一天。重要的,我們,也是修復了我們自己。
 (從此,我不再做惡夢了,阿男不再放他的錄音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