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病。醫院說，老樹敗根，沒辦法。」年老體衰，自然老化的衰邁殘敗，八十九歲的粉娘，依傳統習俗，被送上救護車快快迴轉家門去，為的是，好留口氣，終老於宅厝裡。
老人家並未如同醫院所預期的，斷了那麼口人間吸呼吐納之氣，竟又彌留了一天一夜；諷刺的，卻竟是回來了四十八個「熟悉的陌生人」，遠從外地都趕回來了；趕不回來的，連越洋電話也都打來了，好些人喜興著「順便看看」那將要屬於自己持分所有的田產。
時不時見諸報端的社會新聞，就寫實的呈現在黃春明〈死去活來〉這小說的情節中，促人捧讀之際，慨歎之情，油然而生，滿懷感傷。
有些人已是好幾年不曾回來探望過粉娘了，多年後再聚首的「聊興」裡，宛似開同樂會般的喜笑話家常，是啊，已是四、五代人的粉娘，這終局的「人生大事」，是「喜喪」哩。那一堆早已準備好的喪服，似乎知覺到，唯有粉娘的六個女兒，和一直與粉娘一起生活的么兒炎坤，心中真情的難過與悲傷。
大師小說之寫，寫出至親中仍有的幾份真情與感念。
喜樂般的氛圍中，粉娘竟一句肚子餓的叫喚聲，驚嚇了「同樂會」的「陌生親人們」，卻也讓這些家人莫名其妙的納悶著，「不是要死了嗎」？
老人家魂返神回的，高興著看見好久好久好久……；不知已有幾年不曾再見過面的兒孫輩們的臉，滿懷高興的關心著：「呷飽未？」
「父母疼子長流水，子想父母樹尾風」，不就是這寫實面嗎？
幾天後，神智清醒又活力逐漸恢復的粉娘，讓兒孫輩們感到「失望」的，一個個急匆匆的趕著離去，無人願意再多留幾天伴陪老人家，唯有同住的炎坤一如往昔的照顧著她。
「我在作夢嗎？不是很多人都回來團聚了嗎？人呢？人呢？怎麼都不見了？」鬼門關前死裡逃生的老人家，狐疑著？那些人究竟是我思念中的妄想？還是真的回來聚首過？迴光返照後的她，已分不清人世間這親情的真真假假。
兩個星期後，粉娘又不省人事的被送進醫院，醫院，又再次預計老人家「人生終點站」已快到站的時刻了，「趕緊送回去，好留口氣回家吧。」醫生，又籲呼著；粉娘，又被送回了家。
六個已出嫁的女兒全憂傷著趕了回來，炎坤悲戚著再一一聯絡粉娘的兒孫們。
「會不會又讓我們『空跑』一趟啊？」、「現在正忙著，無法回去。」
炎坤一再的告訴眾人粉娘上次看見大家齊聚一堂好高興哩，就算是回來看看老人家，讓她高興也好啊，他聽到的，卻是對方推三阻四、支吾其詞的不情願回應。後來，好些人真的「不到最後關頭」是不回來了，而回來的，也不情不願的。
回來的人們，這回又「好不容易」的「等」了一天一夜，終於「有了動靜」，粉娘沒了心跳和脈搏，道士也正準備要敲鈸吹螺著做起法事時，老人家竟側臥著身子，又喊著肚子餓！
如此的故事情節，在《重新活回來》一書中對瀕死經驗的探討，確是有類似「迴光返照」之其人其事的案例，又如「死了三小時又重新活過來」的趙翠慧之現身說法(見聯合報民國九十六年五月三十日 星期三 話題A6版)，誠如林耕新醫師在〈生命不死的見證〉一文中所說的，瀕臨死亡者，「他們的經驗，只不過是一部部懸疑不解、甚至光怪陸離的小說吧！」而黃春明的小說〈死去活來〉就是篇瀕死的人間寫實劇。
霎時間，道士撤了法事，祭拜的腳尾飯、冥紙、香爐全收了起來，一群人圍攏了過來的看著粉娘，被扶起身的粉娘抬起頭緩緩的掃視了眾人那一張張狐疑納悶又有些驚慌的臉後，老人家寬厚心地的跟這些人說，真的不好意思，又讓你們白跑一趟。可是我真的是去那邊了，遇到你們的查甫祖，他喊我回來，說現在是鬼月我不能過去，而且還遇到了阿蕊婆，她還說她家在漏水，就是因為漏得那麼嚴重，所以她們家的小孫子一生下來才會兔唇。
老人家再看看這些聽得半信半疑神情的圍攏者，更感到焦急的要證明她並沒有欺騙或戲弄大家，而且她也不是故意要讓大家又「走白工的白跑一趟」，於是，粉娘又緊接著說，「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而就在最後一句幾乎聽不見的「下一次」中，老人家臉上一抹尷尬而疲憊的笑容，不見了，閉垂上眼，魂歸離恨天。
黃春明果真是文學界的大師，說故事的高手，高手之所以高明，高段在於簡單平實的故事中，注入了動人心魂的情感，感發於人在看了小說後，心頭興燃起一股咀嚼反思的興味。〈死去活來〉，上述故事情節在黃春明大師的小說鋪陳中，讓人有種彷若是鄰坊間曾經發生過的真人實事，又好像是曾見諸報章的人間社會新聞時事；也或許可說是，黃春明善於觀察社會人間百態時事，而將之寫入小說中，來寫實彰顯且隱喻諷刺世道人心的不堪面。
高齡八十九歲的粉娘，心理層面所需要的，無非是兒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小說之寫，實在呼告著世人，年長者需要的是陪伴，陪伴，陪伴；關懷，關懷，關懷。人生終會衰老，人生終會死別，而在別離世間的終老時段，長者心靈最大的慰藉，心魂最強的保健劑，就是家人親友環繞的「關愛」。大師小說之寫，多年未曾謀面的親友，讓粉娘如夢似幻的狐疑著，我真見著了他們嗎？又何以不見了呢？而再一次的起死回生的粉娘，慈心寬厚著向大家道歉「又讓你們落空了」，終了，就在下一次必不讓你們失望的「信諾」中，果真言出必行的，遠行了。小說之筆，此情節生動的彰顯出一位面臨垂垂老死的長者，心中所願的「失落」與「完成」，何等的催人心傷悲嘆！
一堆兒孫輩，多年闊別後的喜興團聚，竟是候等著粉娘的「喜喪」完辦，家產的瓜分；而起死回生的粉娘，二次走向鬼門關的昏迷時，竟是人間唯利是圖嘴臉顯露的，不到最後關頭不再急匆匆的趕回老家的現實面。黃春明大師小說所寫，雖是平實簡單的人事物情節故事，卻是筆法細膩的滲透出人性貪婪的幽微面，且更是道盡長者愛護兒孫輩的慈愛情懷，並寫出老人家內心所最為渴盼的親情關愛與日常得見的陪伴；此小說寫出世人漠視反哺報親恩的孝道精神，及後代淺碟的只看中家產瓜分的勢利面，這是一篇寫實性極強的諷刺性小說，道盡親情觀與金錢觀及人情道義觀，種種層面的價值思維，此小說的閱讀，實可促發世人循著大師筆下脈絡，尋找人生不同階段的未來境遇情懷，以及己身當何為應對的行事檢視與省思，一篇好的小說，寓意著對世人有著深思的啟發性，黃春明此篇〈死去活來〉，即是寓意深遠的動人篇章。
死去活來的社會寫實／石鵬來義
- 2021-06-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