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列島與海洋環境文化研討會/談馬祖列島的「曲蹄」族 /(文:陳仲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 2012-03-11
 摘要
 中國自古以來,有一種長年居住在水上的族群,稱「蜑民」,但在閩江流域者,自稱「曲蹄」。這一族群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閩江流域的內河及閩江口附近的海域,因而他們在古時也來到馬祖列島,甚至可推早到史前時代。雖然現在馬祖列島已經很少有他們的蹤跡,但仍在地方誌中有些傳說和地名的連繫性。在此項研究中,筆者曾訪問到現在碩果僅存的一位「末代曲蹄」,對他的受訪,因而得以印證。由閩江流域「曲蹄」的研究,筆者認為自古生活在東南與南方沿海的所謂「蜑民」,他們可能是古代越人的後裔,即是「南島語族」的遺留。
 關鍵詞:蜑民、曲蹄、閩江流域、馬祖列島、南島語族
 一、引言
 在中國境內,長年生活在水上的人家一般稱「蜑民」,但閩江流域則稱「曲蹄」。筆者童年時,曾經有二次與閩江流域的曲蹄接觸。雖然事隔數十年,因是特殊情況,故而記憶猶新。今者,因在馬祖的東莒島發現的熾坪隴前遺址下方有一地名「科蹄灣」,而引發動機寫作此文。
 筆者出生後兩歲就發生中日戰爭。戰爭的末期家鄉福州曾經二次失陷於日軍之手。先父跟隨政府,每次均攜家帶小逃離福州,遷徙閩西的沙縣、永安一帶。當時的交通均依靠「曲蹄」所駕駛的船隻。在第二次旅途中所發生的一些情況,印象深刻。蓋閩江主流由福州上溯至南平之間,河道較寬可駛小火輪。自南平以西由建溪、富屯溪和沙溪三溪分流,這三條分流河道均淺,而多險灘。通常船隻上行均需3~5艘成群結隊。其一,因逆流而上、無動力的船隻靠撐篙而行,激流時動力不夠,要集數船的人力,將船隻逐一拉縴而上,等船隊全體通過險灘之後,再各自前行。到拉縴時,就是船上旅客也要下船,男士更要助一臂之力。其二,就是險灘激流很容易發生船難,要彼此救助。在是次旅途中,筆者父母分別要照顧眾多的家人,分乘二艘船。先母所乘的那艘先行,在行進激流中撞到岩石,發生船難,只見那船逐漸下沉。幸好很快過了險灘就靠岸在沙洲邊。全船的人均獲救上岸,但已使全家人驚魂失魄。是夜整個船隊就在該岸紮營,船隻即時修補,次日再走。
 其實,在這趟旅行中還有許多與曲蹄人有關的細節,不便在本文中敘述。但是,在返程的途中,有個時間點是終生難忘的。那就是當年的八月十五日上午,我們的船隻到達南平。由於該地是沙溪匯入閩江主流交匯點的重要城市,並且船隊已經通過了此行所有的險灘而進入坦途;所以,大家上岸活動一番,想到餐館大吃一頓。一上岸,只見遍地是炮竹的紙屑。原來前天我們船隊沿途均走在荒郊野外,停泊的岸邊又是荒野無人煙,音訊又不通的所在,根本不知道當天日本天皇通過廣播宣佈無條件投降。是日全國歡騰,南平城放了許多鞭炮,可惜我們未能見到那盛況。
 早年在家鄉的日常生活中,偶爾也會看到曲蹄。福州城中本多小河道,分布在某些地區,沿岸均可通行曲蹄的尖底小船,以利居民的交通和貨運。在他們的船行中;常會聽到岸上有些兒童唱童謠,語多諷刺,可見他們受到的歧視。每到農曆新年,曲蹄婦女會帶著兒童到商家或住家賀年。他們唱著賀年詞曲討賞,取得年糕、糖果等物品以求來年的吉利。這些也是筆者童年中印象深刻的記憶。
 二、閩江流域的「曲蹄」
 一般將生活在水上的族群稱為「蜑民」。東漢時的《說文解字》中即有「蜒」字,許慎注:「蜒,南方蠻也」。東晉時常璩著《華陽國志》一書:「有倧、濮、共、奴、獽、夷、蜒之蠻。」因而,學者認為漢晉時代就已經有「蜑」這一族群。並且文獻中的「蛋」、「但」等族群,均為同類。更進而由這些族名,去追尋他們的起源,產生了許多種說法。1
 1吳高梓,《福建蜑民調查》,1929。
 2同注1。
 3羅香林,《唐代蜑族考》。
 福建沿海與閩江流域,學者也將「曲蹄」人說為蜑民的一支。關於福建境內的蜑民研究,吳高梓早在1929年即已做過《福州蛋民調查》。自唐宋以來,在浙南、福建、廣東、一帶居住在水上的族群,史稱「庚定子」、「盧亭子」或「白水郎」。依據吳氏所引的文獻,大概在宋代時,浙南溫州、閩東福州、閩南泉州至嶺南粵東一帶的蜑家稱「白水郎」。2廣東、廣西一帶多稱「蛋家」。但是,時至近現代在閩江流域的水上人家,僅稱「曲蹄」,至於「白水郎」一詞已無人提起。
 「曲蹄」一詞,學者們曾經做了許多文章。羅香林應用古音韻學的觀點,認為不論是「科題」或「曲蹄」的題蹄均讀如Tai,此與安南緬甸的人之自稱、及台灣土著之稱「鯷」人正相符合,其實均是「蛋」字的音轉。3吳高梓說到福州蜑民的名稱時,將之歸納成四點:
 1.「科題」疑為「裸蹄」。福州蜑民不論男女均裸蹄露腳。
 2.「科題」乃「郭、倪」二字的轉音,原蜑民有「郭」與「倪」二姓。這點吳氏也不以為然。
 3.「曲蹄」,疑為睡姿,因為蜑民的生活在船上,空間狹小,多曲腳而睡使然。
 4.也有將蜑民稱「訶黎」者。「黎」,民也;「訶」,斥也。「訶黎」,訶斥之民,吳氏也存疑。
 筆者認為,早年的學者們因為把中國境內的水上人家,從字書文獻中找出蜒、蛋、蜑等名稱,是南蠻的一族群,於是就把所有生活於水上的族群,籠統認為只有一個來源。因而,將所有的這類族群,將之設法與「蜑」音作個連接。然而,閩江流域的水上族群,他們明明自稱為「曲蹄」,因而產生了「科蹄」、「科題」、「訶黎」等等的不同對音。再由「曲蹄」等的對音的名稱去找尋這些族群的來源,可以說是「緣木求魚」。其實祇是單純的一種族名而已。
 福州人稱曲蹄為「曲蹄仔」,可知他們是被歧視的族群,社會地位很低。在民國以前,他們是不允許上陸地定居。衣服不可衣綢緞,僅能著粗布,婦女梳尖螺髻,天足、穿耳。兒童與青少年不允許讀書,更不可以去應科舉考試。民國建立以後始逐漸解除了這些束縛。家庭制度,多採用小家庭的形式。一般在年輕人結婚時,即另建船隻,以求自立。這點是依閩江流域的內河船隻與家庭而言。因為內河航行的船隻,一般船長度多為5至6公尺,寬約3公尺,首尾翹尖,中間平闊,並有竹篷遮蔽作為船艙。一艘船融合工作生活一體,打漁在船頭甲板,船艙是家庭臥室和倉庫,船尾是排泄處所。所謂「一條破船掛破網,常年累月漂江上,斤斤魚蝦換糠菜,祖孫三代住一艙」,生活空間狹小,是船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生計依賴擺渡和客貨運輸,或者是內河捕魚,非常艱苦。
 另外擁有大船的曲蹄,是在閩江口附近外海,以捕魚為生。他們因在海上,船隻要大,有多的隔艙。家庭的結構也是大家庭的形式,可以多個兄弟同住一艘船,同時在海上作業時也需要多些人手。
 曲蹄除了日常生活均在船上之外,其他的習俗與漢人很類似。譬如,婚嫁,多由父母做主,也有經過媒人先說合的。通常也要經過送禮、成人禮的冠禮,下聘等的程序。結婚一般是在黑夜時分到男家,惟新娘18歲忌出嫁,有哭嫁的習俗。蜑家女可嫁上岸,蜑男不娶岸上之女,對於貞操觀念較為淡薄,對婚前性行為與寡後再嫁並不在意,亦無守節之事,但亦有娶妾的情形。4這些是早年在福州的故事,現今眾生平等,均有所改變。
 4同注1。
 早年在福州農曆新年時,有曲蹄婦女帶著子女上岸向岸上人家賀年的習俗。這是筆者年少時在家鄉親自常見。他們來時,會在人家或店家的門口,唱賀詞拜年,一般人就會事先準備些甜食糖果以為報賞。日前訪問馬祖民俗文物館潘建國先生,承他電話詢問潘老夫人王依珠女士;王女士今年高齡95歲,馬祖北竿人。她說在年輕時,農曆新年常有曲蹄女人帶小孩到島上,向人家唱詞賀年,亦如筆者所見。關於這習俗,葉樹坤,《福州舊曆新年風俗之調查》云:
 「初二這天早上,就有許多撐小船往來內河和閩江一帶的蛋戶…上岸來到各家唱土詩賀年,如:
 娘娘聖旨百姓傳,
 福建本省中狀元;
 文武百官稱兄弟,
 名聲揚出給人傳。
 大大粿角送奴去,(福州人對長輩自稱為「奴」)
 東西南北進大金。
 又如:
 去是肩頭扛雨傘,
 轉來牙轎八座扛;
 金做牙轎花又花,
 三層涼傘轎前遮,
 四付金磚來鋪路,
 金磚鋪路到廳堂。
 手掏粿角送奴去,
 乞奴千家過一家。」
 曲蹄婆所唱的賀年詩,也有關於月令的,也有關於四季花木果品的,因為副帶些土調,很受歡迎。她們和要飯的性質不同,她們唱詩的代價非飯非錢,她們要的是年糕饅頭之類,多寡不拘。據說她們唱詩的主要原因,還不是為了年糕而來,因為她們有這樣迷信,大年頭不去唱詩,一家就會遭瘟,所以不論貧富都要沿門唱詩。」5
 5葉樹坤,〈福州舊曆新年風俗之調查〉《燕京學報》,頁164,165。
 6陳序經,《蜑民的研究》,頁185,186。
 曲蹄既是生活在船,死也在船上,喪葬一事更要簡約。他們會將做的鳥形飾,插在船頭,以示家有喪事。貧者守候三至七天,草草埋葬;家境稍佳者多待過三七,然後埋葬。日夜點燭焚香,另有供奉各種紙紮冥具,如衣帽、冥錢、船、車、轎等物,均於埋葬時焚化。稍為充裕的人家,還要請道士或和尚,在船上唸經做法事超度死者。死者的家人雖少穿喪服,但婦女多以白巾包頭,或束於腰部,男子則戴白帽。女人並須唸哭詞,以表哀悼。他們也很迷信,墓地也講究風水。6
 一般蜑民的研究多敘述有船妓一事。所謂「船妹仔」亦被一般蜑民所不齒,但是仍然會有這種行業。依據吳高梓的報導,福州在1920年代,操神女生涯者僅五家二十餘人。筆者在老家時,經過閩江岸邊,尤其是原來萬壽橋一帶的沿岸,每至華燈初上,多濛濛倩影佇立街燈下,據說就是所謂「船妓」在招客。她們不儘是曲蹄姑娘,但利用曲蹄的小舟,以作夜渡之所,亦是古時福州的一景。
 曲蹄的宗教信仰,基本上是信奉民間宗教,往往是佛道教混合,幾乎與漢人的信仰無異。陳序經將蜑民的宗教信仰分為神屬與鬼屬二類。前者舉凡所有的神明,蜑民仍以祖先、土地神、海神等為主,後者以無所依的、溺水的、吊頸的、死於非命的冤鬼為多。此外以天主教、基督教兩種西洋宗教的信仰者亦有若干。7閩江流域的情形,大致也如陳序經所言,但天主教的信徒約佔曲蹄的四分之一。是清末海禁開放以後,天主教傳入福建一帶的成果。信天主教者多半家道不大富有,但多心地清白,不貧小利,公德心頗重者云云。8
 7同注6,頁163-168。
 8同注1。
 9陳仲玉、王花俤,2004/12,《馬祖熾坪隴遺址研究計畫發掘報告》。
 三、馬祖列島的「曲蹄」
 馬祖列島位在閩江口外,其中的島嶼最近福建沿海者高登島相距僅九公里,目視可及的距離。早在約六千年前的史前時代,馬祖列島上就已經有海洋族群活動其中9。他們就是類似曲蹄族,那些常年在水上的人家。筆者企圖在這列島上尋找著曲蹄人的文獻或遺跡,可惜在清代以前,有關這列島的文獻資料極其缺乏,很難找到可靠的文字記錄。關於曲蹄曾經在馬祖的跡象,僅在地方誌與民間相傳的地名敘述如下:
 (一) 《莒光鄉誌》〈藝文篇〉,第四章「民間傳說」記載:
 「千百年來,閩江兩岸沿海沿江都住著以漁為業的漁民,漁民分作二類,一類是家住陸地的岸上漁民,一類是以海為家的水上漁民,水上漁民也叫做「蜑戶漁民」,就是我們老一輩人呼稱的「曲蹄仔」。他們以船為家,以漁為業,也有從事擺渡業者。男的叫做「曲蹄仔」,女的叫做「曲蹄婆」;他們的女子,大的叫做「漁姊」,小的叫做「蜆妹」,生長在沿海之濱,善游泳,故又叫做「龍戶」。」
 「自唐宋以來,他們就棲息濱海與沿海島嶼間。明洪武時,編戶立里長治理。在封建時代,不准他們陸居,不准他們參加考試。鄭和下西洋時代,曾在長樂縣太帄港造舟,伺風西南行。曲蹄仔在海島伐木浮海拖往太帄港販賣,曾招聘他們充當水手。直到雍正朝,始准他們與帄民同列甲戶,但仍被看作賤民,受岸上人民欺侮。當時曾流傳著一首歌謠:「曲蹄仔,跤彎彎,拍死難見官,起厝不許基落地,頌(穿)鞋不准拉後跟」,指出當時被欺侮的情況。」10
 10林金炎編著,《莒光鄉誌》〈藝文篇〉,第四章「民間傳說」,2006。
 11邱新編撰述,《南竿鄉志》〈人民篇〉,第三章「地名及村落的由來」,馬祖:連江縣南竿鄉公所,2011。
 12引自劉家國、邱新福撰述,《東引鄉志》,馬祖:連江縣東引鄉公所,2002,頁98。
 13劉家國、邱新編撰述,《東引鄉志》,馬祖:連江縣東引鄉公所,2002,頁100,101。
 (二) 《南竿鄉志》〈人民篇〉,第三章「地名及村落的由來」記載:
 「馬港村落北方有一小澳口,夏季吹南風時,鐵板津沙一帶漁船都來此避風。於澳口後方半山麓的緩波,相傳過去有科蹄仔在此居住,因而稱「科蹄澳」百餘年前,這處住有七八十戶人家。1970年代,陸續遷去,如今僅剩五六戶人家。11按《福建方言詞典》:「「澳」是小海灣,常作為地名」12。…福建沿海各島嶼,常有漁家集居,以「澳」字為名的聚落,從事海耕。」
 (三) 依據 《東引鄉志》〈人民篇〉的報導,東引島有地名「燕秀澳」,原名「燕岫澳」,福州話「岫」音「秀」是「巢」的意思。昔日島上的燕子大量棲息於該處一個潮音洞內。燕岫澳分為「燕岫窩」、「上燕岫」和「下燕岫」三部分。「燕岫窩」即今「燕秀潮音」海蝕崖景點。上燕岫即是澳口上方的農地,歷史時期考古的「燕秀遺址」就在這塊農地上。又據地方的耆老的傳說:
 「昔日東引最早開發的村落是燕岫澳,住有「科蹄仔」數十戶,以農耕與捕魚維生。後因為一場大火,全村房舍燬於一旦,於是居民便遷居內地。約民國30年代,曾有連江漁船泊憩東引,有漁民上岸詢問燕 位在何處,懇請南澳民眾帶往「尋根」。至今仍可在燕 荒煙蔓草中,找到昔日民房基座,顯見燕澳開發更早於南澳的傳說,誠屬可信」13
 筆者於2001年在馬祖列島做考古遺址全面普查時,在東莒島大坪村發現史前遺址一處,詢問當時東莒國小王建華校長,那處地點的地名。他說是「科蹄灣」,因而就將那遺址取名「科蹄灣遺址」。後經地方耆老提出異議,說「科蹄灣」應在該地的下方,其地應叫「熾坪隴」,因而從善如流,改為「熾坪隴遺址」。《莒光鄉志》出版以後,在該書另找到有一地名叫「科蹄盤」在遺址下方略北的海邊。但未見有「科蹄灣」其名。因有此困惑,經問遺址的地主鄭依發先生,經他的指點始解開此迷惑。蓋所謂「科蹄灣」者實是「科蹄盤」因音轉之誤,並非是有二處以「科蹄」為名的地方。「科蹄盤」,位在犀牛嶼半島南方首段的西側,14也是如盤狀圓弧的小海灣地形而得名;至於以「科蹄」為名,想是亦如東引島的燕岫澳早年為「科蹄」所居之地情形。
 14同注10,頁55。
 15鄭振滿,〈湄洲祖廟與度尾龍井宮:興化民間媽祖崇拜的建構〉《民俗曲藝》No.167。
 16徐曉望,《馬祖信仰史研究》,2007,頁32-34。
 17同注11。
 18賀廣義,《穿過眾廟之門》,(未刊稿)。
 從上述這四條文獻的紀載,幾乎可以肯定早年的馬祖列島常為曲蹄人的活動和居住之地。除此之外,另由若干馬祖在地的文史工作者,如王花.校長和賀廣義老師的研究,得知馬祖地區神廟與民眾所供奉的神祇中有些是曲蹄人崇拜者。就以廣大信眾的媽祖來說,有學者的研究,認為林默娘的先祖並非漢人,而是湄洲島的土著,可能也是蜑民15;並且林女生前本為一女巫16,因而先受到廣大海上人家的信仰,逐漸成為海神,更何況是傳說媽祖的ㄕ身曾漂流到南竿島的馬祖村,現天后宮附近的海灘上。17再說,福建地區宗教信仰的特色本來就是自然神祇的崇拜和原始巫術的盛行,均是起源於秦漢以前閩越人的風俗。馬祖列島的先民,最早可能即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的海洋民族。至唐末宋元間始有漢人參雜其間,但仍以海為生的族群為主,其中曲蹄可能佔相當的數量。他們的到來,必定也帶入了宗教信仰體現的種種跡象。譬如至今馬祖列島上多神的信仰。神廟中所供的神祇可歸為三類:
 (一)人格崇拜:明君賢臣,對地方有貢獻者,如閩王王審知,民間稱「白馬尊王」;另如南宋末年偕同文天祥抗元的名臣陳文龍,民間封其「水部尚書公」等。類似的神祇在馬祖多見。
 (二)自然界的崇拜:如「玉皇大帝」、「玄天大帝」、「太陰娘娘」、「土地神」等皆是。
 (三)物魅崇拜:器具被人格化者,如「灶神」、床母或房間神(房內嬭)的守護。另有動物崇拜如蛇神、蛙神等,更是曲蹄信仰的神祇,也在馬祖列島出現。18亦可間接佐證曲蹄曾經在馬祖列島的跡象。
 四、馬祖列島的末代「曲蹄」
 本(2011)年8月26日在南竿鄉訪問到一位可以稱為該地碩果僅存的末代「曲蹄」。以下是訪問的簡約記錄:
 「江祥容,民國13年3月18日出生於福建省長樂縣琅崎島,今年已八十八歲。祖先原籍上嶼 (在今帄潭島)。已知祖父輩即已落籍在琅崎島。父江奇慶,生他們兄弟四人,他行四。其餘三兄長均已逝世。自他們以前諸代均居於水上,未曾在岸上有過居屋。以捕魚為生。他們的船隻是一艘大約三十噸的帆船,式樣就像近現代在廣東香港一帶所見的帆船,福州話稱「麻攬」。他們日常在海上捕魚,漁區以閩江口一帶為主,往上可至「新衙 門」?但不能往南去閩南的漁區。漁獲多以帶魚為大宗,其他也看季節性的魚類如黃瓜魚等,每趟多返航回琅崎島,賣給中盤商。生活僅堪溫飽。日常的漁具,均是自家買麻繩等材料,由自家人共同結網。即是衣服,古時也無處可買成衣,均是採買布料自行裁製。布匹為粗布,以黑藍等素色為主。問及其宗教信仰,江老僅記得拜「尚書公」,在他的船上會設神龕供奉。(他的家人在旁補充說,也拜其他很多神明,包括媽祖娘娘)。關於禮俗節慶,過新年時亦如岸上的人家,會到處去賀年。一年中的龍船節,類似端午節,經常盛大舉行,龍舟競賽是每年必有的活動。琅崎的水上人家,有翁、洪、江、池、游等姓氏。婚配的對象多是族群內自行婚配,但同姓不婚,而姑舅表不忌。無多妻或多夫的現象,尚未見到離婚者。江家留有族譜,傳到他的輩分排名是「長發奇祥善」五代。他的祖父名「江發興」,父名「江奇慶」,到他是「祥」字輩,兒是「善」字輩。」可知也是譜系分明。
 江老記得很清楚是抗日戰爭期間,日軍曾二次進到福州與閩江口一帶。第一次是經過強力的攻佔。佔領後,對中國人民甚是兇惡,作威作福,管制很嚴。但是,第二次,沒經過戰鬥而進福州。其時那批日軍是在他處戰敗,無處可去時而進福州,軍威潰散。1942年4月23日,其時他十八歲,他們連人帶船,被日軍強迫征召去了上海,五月八日到上海,自此被扣押在上海至八月二十三日才被釋返福州。其時日軍已退出福州。但在次年,他19歲時,曾替日軍載運補給品、豬仔、魚、米等物去過台灣淡水。
 江老談到他們四個兄弟來馬祖的情形。1949年7月26日為國軍第七十四軍撤退時,運輸而來到馬祖。(仲玉案:是年8月17日共軍進福州城)江家四兄弟無法回琅崎島。其時他的三位兄長均已娶妻,幸好能帶著妻子和二位姪兒,一家九口自此留在馬祖。四兄弟就由第七十四軍關糧餉而養活一家人。初來的工作是用小船為馬祖軍民擺渡,或是為軍方的運補艦來馬祖時的接駁輸運工作。初到馬祖一家人仍住在他們自己的「麻攬」上。後來「麻攬」殘破,在山隴(今介壽村)覓地蓋屋而居。江祥容並娶了一位馬祖姑娘為妻。四兄弟絣手抵足,培養了下一代,並且均是人丁興盛;各自事業順遂,多為中基層公務員,或從事其他行業,亦成南竿鄉一個殷實的家族。他們雖然也經過了一段艱苦的歲月。在山隴的居屋曾被祝融波及,家當全毀,憑著他們堅強的毅力,渡過難關。我們訪問了江老現在福澳港附近的家居生活,看到他們一家和樂融融,也為他們慶幸與祝福。
 最後,也問到江老在老家琅崎島的親戚現況。他說已經全部上岸,由公家分配土地,都住福州市,並且多改行而與海上捕魚的行業無關。可知福州昔日的曲蹄,想必在不久的將來,即使在閩江流域也會走入歷史。因為撰寫本文,曾在網路上看到香港《文匯報》在2010年6月4日有一篇報導關於閩江流域「連家船」(即蜑民,福州的「曲蹄」船隻)的消息:
 「今年初,閩江下游福州市尚存的規模最大的一艘連家船成為政府整治行動的目標,漂泊水上幾十年的祖孫三代同住的「家」等來一紙通知─「人上岸、船拆除」。對一輩子打漁的連大爺來說,實在沒料到結束得這麼快。自他以後,閩江上將不再有連家帶眷水上漂的船民,這個自唐代中期就有歷史記載、最多時達10萬人的族群可能就此徹底消逝。」
 「上世紀60年代,閩粵地區江河入海處,常常可見大批以水為田、以船為家的漁民,終年乘桴破浪追魚撒網,並在水上娶妻生子,一輩子生活在波光流水間。他們居住的船被稱為「連家船」,船上人家被稱為「蜑民」。他們隨漁汛變化四處漂泊,有「水上吉普賽人」的稱號。隨耕海牧漁的農業社會漸漸淡出,城市化進程大步前進,福州城區持續擴容。金山、橘園洲等大橋跨江而過,政府要求流過兩岸核心商務區的閩江應是碧水蕩漾、綠樹成蔭的現代「母親河」。於是,自1998年起,福州上千「蛋民」不得不接受現實棄舟上岸,在陸上重新打拼生活。此時,他們中大多數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紀。」 19
 19香港《文匯報》,〈最後的連家船:終歲風浪裡,赤腳上岸維生艱〉,2010-06-04(新聞專題)。
 所謂「連家船」,是近年大陸對蜑民社區的用詞,以避免舊時已被污名的「蜑家」一詞。要求蜑民棄船上岸的政策已行之多年。從上述的消息看來,在閩江流域就多達10萬人的曲蹄族群,可能會就此消失而走入歷史。
 五、結語
 中國位在東亞大陸的東側,沿著太平洋西岸至南中國海的海岸線長達18,000公里,6,500餘處島嶼。自上古以來,那沿海諸地以海灣三角洲為諸海洋族群的聚集地,也是他們海洋文化的搖籃地,蘊育著多元的海洋文化。然而,由於陸、海文化有著很大的差異,內陸文化的族群早在距今四千年前後,即逐漸發展成邦國文明。那些海洋文化的族群則志在海外的自由天地。各族群在受到內陸邦國勢力的影響時,一者也要跟隨著走向邦國文明,甚至也去逐鹿中原,或成邦立國與之對抗,或者是遠走海外到他鄉求生存。尤其是在華南沿海的族群更擴散到泛太平洋與印度洋諸地,如南島語族的例。從本文曲蹄的研究,使筆者連想到閩江流域的曲蹄,很可能就是古閩越族的殘餘。他們自稱「曲蹄」,以河海為生,以船為家,終生習於在河海水上的生活方式。
 再者,地處馬祖列島,在五六千年前的史前新石器時代,至少在東莒、南竿、北竿三島均發現到遺址。其文化內涵與閩江下游的史前文化關係密切,顯然是區域性的一個整體。我們要問保有這些文化的人是誰?他們必定是分布在閩江流域的古越族,由於海洋民族活動力強、善於冒險、喜於向海外發展。因而,考古學上的證據,其物質文化的內涵波及浙南與粵東是不足為奇的。馬祖列島有曲蹄的蹤跡更是意料中事。
 參考書目
 吳高梓
 1929《福建蜑民調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
 邱新福撰述
 2011《南竿鄉志》〈人民篇〉,第三章「地名及村落的由來」,馬祖:連江縣南竿鄉公所。(印刷中)
 香港《文匯報》
 2010〈最後的連家船:終歲風浪裡,赤腳上岸維生艱〉,(新聞專題)。
 徐曉望
 2009《福建經濟史考證》,澳門:澳門出版社。
 2007《馬祖信仰史研究》,福州:海風出版社 。
 1997《閩國史》,台北:中華發展基金管理委員會、五南圖書出版公司。
 陳仲玉 、王花俤、王建華、林錦鴻、游桂香、賀廣義、潘建國
 2004《馬祖熾坪隴遺址研究計畫發掘報告》,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贊助,馬祖民俗文物館委託,馬祖藝文協會主辦,馬祖:連江縣南竿鄉。2004/12。
 2005《馬祖東莒熾坪隴史前遺址第二期研究報告》,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贊助,馬祖民俗文物館委託,馬祖藝文協會主辦,連江縣南竿鄉。
 陳仲玉、王花俤、游桂香、尹意智
 2007,《馬祖地區考古遺址田野調查與研究計畫》,馬祖民俗文物館委託,馬祖藝文協會主辦,連江縣南竿鄉。
 陳序經
 1946,《蜑民的研究》,(文史叢書),上海:商務印書館。
 賀廣義
 2011《穿過眾廟之門》,(未刊稿)。
 葉樹坤
 1927〈福州舊曆新年風俗之調查〉《燕京學報》第一期,北京:燕京大學。
 劉家國、邱新福編撰述
 2002《東引鄉志》,馬祖:連江縣東引鄉公所。
 鄭振滿
 2011〈湄洲祖廟與度尾龍井宮:興化民間媽祖崇拜的建構〉《民俗曲藝》第167期,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