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玉珠的蠣啄 文/劉宏文

  • 2018-09-16
 (續前)草螺的殼很硬,白色內層布滿細細的花紋,非常晶瑩美麗。玉珠手巧,每次都會留下大小適中的一顆,打磨漂亮的螺骨戒指。媽媽便笑她,女孩子訂親才戴戒指,你跟誰訂親啊?
 除了耳瓣、觀音髻、草螺三樣珍品之外,其他蟄居在灘頭、岩塊、石縫的螺種,幾乎俯拾皆是。像漲潮時石塊上蠕動的「嚕螺」;口蓋堅硬,空殼可當哨子吹的「嗶嗶螺」;還有一種群居性岩螺,煮熟後有辛辣味,就叫「辣螺」,一窩撈起有半個麻袋之多。爸爸會把辣螺擊碎,螺肉連同碎殼裝在甕裡加鹽醃製,一星期可食,好像夜市賣的燒酒螺一般吮吸,吱吱作響,那是玉珠最討厭的味道。
 這些雜螺可補充三樣珍品的不足,是主旋律之外的變奏與副歌。玉珠知道,它們永遠都會等在那裏。
 (五)牡蠣與花蛤
 「筆架」與「虷仔」大多長在中潮線一帶的石頭罅隙裡,黑紫色的虷仔與黃綠色的筆架,鑲嵌在石壁上有點可怖。玉珠身形太矮,力量也不足,有時試著用螺鉤撬掘,勉強摳下來的「筆架」總是缺了最肥美的後柄,「虷仔」也破碎不完整。「還是讓大人來吧!」玉珠心想。
 幾次「討沰」回來,玉珠有些膽怯,媽媽也擔心。礁岩崎嶇不平,處處陷阱,一腳踩空免不了頭破血流;而暗褐色的海垢更是危險,薄薄一層,奇滑無比,一不小心可能墜入大海之中。玉珠最喜歡的還是「啄蠣」和「挖蛤」,一個人專心致志,在方寸之地尋求最大的可能。
 伙玉伯鍛造的「蠣啄」非常靈巧好用,玉珠很快掌握竅門。長長的鳥喙要對準蠣殼口器,輕輕敲擊如鳥類啄食,撥開上蓋後,再以喙嘴尖端鉤出飽滿的蠣肉,扔入鋁盆,岩壁瞬即留下一塊硬幣大小的白斑。不多久,白斑漸漸擴張,鋁盆內蠣肉跟著堆疊長高,乳白色的蠣汁漫出鮮腥的味道。媽媽會用嫩白的牡蠣煮槓麵,或者拌入地瓜粉勾芡煮湯,鮮鮮甜甜的滋味會在夢裡再現。
 玉珠也經常在澳口的砂礫地帶挖花蛤,她的心裡地圖已經把偌大的「江頭墘」區分三處,像三角形的頂點。她戴一頂斗笠一蹲幾個小時,不停地以「蛤扒」喚醒躲在石頭下、沙礫裡的蛤蜊。她知道花蛤有自己的洞穴,不輕易搬家,子嗣也在附著在鄰近的石塊上。等到一處挖得差不多了,就移到下一定點。她留下時間讓幼蛤長大,如此循環輪迴,生生不息。
 玉珠特別喜歡小潮,因為潮差減少,海水上漲的速度相對較慢,她有充裕的時間篩選大而肥碩的花蛤,加蝦油和蔥花清炒,蛤蜊的嘴巴啵啵張開,那將是晚餐最鮮美的海味。
 (六)遷台
 升上國中後,玉珠討沰的次數減少了。時緊時鬆的海防政策,常常在哨子聲中從潮間帶倉皇而回;年輕軍人的戲謔搭訕,也讓她打消去海邊的念頭;她也顧忌海風與太陽會傷害細心呵護的姣好面容。只有在某個陰涼午後,禁不住舌尖對海味的呼喚,她把自己包紮成人形肉粽,拿起蠣啄,趁海防哨兵還未出聲喝止的空檔,熟門熟路,很快啄滿一小碗牡蠣。
 國中畢業那年,正是馬祖人大舉遷台的時候,每班補給船都有數十戶人家搬到台灣。玉珠也跟著家人遷到桃園。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讀夜校,開始另一階段,沒有討沰,也看不見大海的生活。
 玉珠記得,臨行前一天,她與幾位死黨在科蹄澳同學家聚會。那時環境艱難,買不起汽水、餅乾這些零嘴。玉珠提議,由她到「江頭墘」啄蠣,為大家加菜。她跟阿姨借了「蠣啄」,才一會兒功夫,玉珠啄滿一大碗公的牡蠣,乳色蠣汁都快溢出碗面了。大家都說玉珠能幹,阿姨也讚不絕口,把整碗牡蠣調了麵粉,下鍋油炸,金黃色的蠣酥一片一片,大家邊吃邊聊,非常盡興。
 搭船那天,媽媽打理船上要吃的鍋巴、滷蛋,牽著小弟;爸爸打包鍋瓢盤碗盛入籮筐,棉被衣物裝入布袋,像平日擔水一樣,一頭籮筐、一頭布袋,挑起擔子登上補給船。
 玉珠一眼瞥見廚房牆角,那只伴著她度過童年的「蠣啄」,順手塞入包裡。
 (七)野生與養殖
 多年以後,玉珠在台灣工作、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然喜吃海魚,始終不習慣淡水魚的土味。有時也會買些養殖牡蠣,肚子圓白非常大粒,煮槓麵放幾顆。麵煮熟了,那幾顆又大又肥的牡蠣浮在上層,灰塗塗的有點唐突不搭。這類養殖牡蠣,似乎僅適合做「蚵仔煎」沾番茄醬。煮麵、發湯,始終少了大海涵育的清新鮮味。
 有一次,友人相邀到竹圍附近的海邊遊玩,海風的腥味讓玉珠想起遙遠的家鄉。玉珠特意帶上那只已經生鏽的「蠣啄」,打算啄一些野生天然牡蠣。到了漁港旁的海灘,果然見到防坡堤、消波塊,密佈許多牡蠣群落。那個下午,玉珠的蠣啄發揮最大能耐,她啄了2斤之多。回到家勾芡煮湯,撒了蔥花、澆上米醋,卻不大敢吃。湯裡隱隱有股柴油味道,蠣肉泛出絲絲綠色,與記憶中的牡蠣品相大不相同。
 (八)同學會
 家鄉這幾年推行觀光,閩東風情、戰地景觀與「藍眼淚」推波助瀾,吸引很多觀光客。許多久住台灣的遊子,也因航空交通的便捷紛紛返回家鄉,重溫兒時舊夢。
 去年夏天,玉珠接到回鄉召開同學會通知。她看了行程,松山搭機到南竿,再到北竿、東西莒。同學會很貼心,特意安排一個下午時間自由活動拜訪親友。她心中暗喜,正可利用這個時段回到「江頭墘」啄蠣,順便看看老家,還有久違的巉巖、中礁、淺灘,以及裂罅洞穴裡那隻有著天線眼珠的螃蟹…。
 她興沖沖從櫥櫃裡拿出那只「蠣啄」,仔細用報紙包捲,放在手提包內。出門那天,還特地檢查一番。誰知機場通關時,被海關攔下,說是危險物品不能攜上飛機。玉珠慌了,這要怎麼辦?又無人可攜回,只好讓「蠣啄」孤單地留在海關,任其處置吧!
 有了靈活快速的小白船,島際間來往非常迅捷。他們去了許多以前列為禁區的碉堡、坑道,巨大的媽祖神像、芹壁聚落、東莒燈塔,還看了幾間新建的廟宇。馬祖就像小白船尾端洶湧的浪花,正在快速的揮別過去。
 自由活動的那個下午,玉珠還是去了常在夢裡出現的「江頭墘」。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水塘,都有她年少的記憶。她在潮間帶走走停停,聞聞嗅嗅,驚奇地發現昔時經常攀爬的「中礁」、「樓梯坪」,還有無數嶙峋的礁岩,因為大陸抽砂船日夜抽取,變的形象怪異,且長高許多。她隨意翻動幾個石塊,試著挖掘花蛤,幾隻蟛蜞竄出,始終沒有找到一顆。那幾塊她幼時經常「啄蠣」的岩壁,佈滿了一塊一塊的白斑,顯然許多人來此「啄蠣」。
 玉珠心想,就算把那只「蠣啄」攜回,大概也無蠣可啄了。
 (九)藍眼淚
 旅程最後來到北海坑道,小船搖櫓載她到坑道深處。她依船夫指示撥弄海水,刺激夜光藻散發藍光。黑暗中,她似乎看見遙遠以前的自己,正在海邊「討沰」,那時太陽已下山,天暗黑下來,海水也悄悄回捲爬昇,有幾隻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藍色精靈,在浪花裡舞動,岸上正傳來媽媽的喊聲:「玉珠!玉珠!天暗了,快轉來,海裡溟鬼要出來了!」
 (全文完)
 註:「蠣啄」,馬祖話,音: (ㄉㄧㄝˋ ㄉㄠˇ),挖取牡蠣的工具。「啄蠣」則是指挖取牡蠣的動作,音:(ㄉㄠ ㄉㄧㄝ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