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您來北竿,路過塘岐大街,您會看到惠民市場對面的﹝金順興﹞商店,櫃台後面經常立著一位面容清臞、神采矍鑠的老人家,她是袁依蘭依婆。貨架零星幾樣商品,中堂擺了一組沙發,偶有人登門,依婆笑咪咪端上青草涼茶。來人多半不是顧客,而是街坊鄰居,他們從小習慣來此,買什貨、話家常;一晃眼,這間老舖陪伴他們已有七十多年。
民國33年,已是強弩之末的日軍,再度入侵福州,燒殺擄掠,全城驚慌恐懼,5、6萬民眾紛紛避往內地與沿海。家住福州南郊亭頭鎮的黃家,也感受到時局動盪的氣氛;年僅15歲的黃振鳴(別號建球)帶上弟弟,跟隨舅舅,搭乘錨纜船來到北竿塘岐。
彼時,舅舅與人合夥買賣漁獲,經常往來於北竿與大陸沿海。他與梅花人熟悉,便介紹黃振鳴到梅花大戶「水哥」經營的雜貨店賺食。「水哥」本名鄭壽齡,民國初年即來北竿經商,收購魚蝦鮮貨、鹹魚、蝦皮運往福州、上海,再從大陸運回大米、木材、布料、食油等日用百貨,全盛時期有13艘錨纜船。除了經營海運,「水哥」的事業遍及百貨、製鹹、糕餅、釀酒、伢行等業,在塘岐與橋仔擁有十多間住屋與店面。
年輕的黃振鳴在「水哥」雜貨店當學徒,按當時雇傭行情是「有食無工」,店家供應三餐,但沒有工資。黃振鳴聰明機伶,他觀察進貨出貨的價差、體會顧客應對之道、了解資金調度之巧,更學會了算盤、記帳等營商基本功。三年後,福州老家給他一筆錢,自己在塘岐老街租屋,開了﹝金順興﹞商號。不久,同村「長長嫂」觀察這個福州「後生仔」黃振鳴,聰明勤奮能識字,十分中意,便將十八歲的幼女袁依蘭許配給他。
民國38年,共產黨勢力已經逼進福州,一海之隔的馬祖猶未感受山雨欲來之勢。黃振鳴喜孜孜趕回福州亭頭鎮,準備在老家迎娶袁依蘭。袁依蘭亦返回祖居地梅花鎮,住進親戚家裡,等待黃家的花轎。
袁依蘭回憶,當時閩江兩岸頗不安寧,不時有盜匪打劫往來船隻。為了避人耳目,黃家從福州雇了一艘「運糞船」,以蓬布遮掩花轎,駛到梅花港外停泊,準備迎娶袁依蘭。等袁依蘭的花轎上了船,立即取下轎子頂端的彩飾、流蘇、鸞鳳和鳴刺繡等吉祥物,蓋上烏蓬布,沿閩江逆行抵達亭頭黃家,重新掛上彩披,風光登岸。
黃家殷實,算是亭頭鎮大戶。結婚當天,鑼鼓洋號震天價響,鞭炮不絕,還請了今日罕見的兩位「伴房嬤」隨侍新娘,引導拜堂與各項婚禮細節。當時福州人都說:「梅花梅花,美人如花!」袁依蘭回憶,屋子裡裡外外圍了好多人,都來爭睹這位梅花嫁來的新娘。
婚後,黃振鳴有意留在福州發展,袁依蘭不依,她掛念寡居的母親。一個月後,他們搭錨纜回到塘岐。夫婦倆把﹝金順興﹞遷到袁依蘭哥哥家(今龍和餐館)。再過不久,海保部隊與國軍正規部隊相繼撤到北竿,大量兵源突然出現塘岐老街,這是百年來未曾有過的景象。
此時兩岸雖然斷絕往來,但對於﹝金順興﹞而言,卻是事業興發的契機,只是進貨來源從大陸換成台灣。兩個星期一航次的商輪與補給船,載來各式商品,船到之日,是他們夫婦最忙碌的一天。﹝金順興﹞貨品繁多,葉菜、豬肉、魚蝦、菸酒、砂糖、食油、糖果、餅乾,到學生制服、五金百貨,應有盡有。塘岐人說:「買不到的貨,到建球先生那裏都有!」50年代他們就已向漁會租用冷凍倉庫,本地魚鮮與台灣運來的冷凍食品就寄放於此。
二、
國軍初來馬祖,有好幾年時間部隊自行種菜,吃不完就賣給民間。袁依蘭一早便到芹山營區,「購自於軍方,售之於軍方」,自己都覺得有趣。更多時候,直接到坂里收購小白菜、山東白、蘿蔔,再搭軍車改裝的交通車載回塘岐。
除了經營雜貨店,袁依蘭還養了十多頭豬,飼料都是部隊廚餘,每天傍晚,擔兩隻鋁桶到軍營挑餿水,調入米糠,七、八個月便可出售。那時,曾擔任鄉長的長子黃啟忠已在南竿就讀初中,寒暑假就幫忙挑菜、挑餿水。袁依蘭說,她怕冷,冷凍庫都是讓黃啟忠進去搬貨。
民國57年,政府釋出中山路公地蓋國宅,建球先生把握機會批到一塊地,自資蓋了鋼筋水泥的二層樓住宅兼店面,﹝金順興﹞也遷來繼續營業。初時地租每月一平方米2元,後來漲到一年要繳四、五千元。直到去年(民國108年),居民才價購租地,真正擁有土地所有權。
那時,塘岐中山路地勢寬廣,停車方便,商家雲集,漸漸成為北竿商業中心。全島魚獲、農作物都集中到惠民市場的市集。﹝金順興﹞更是車馬喧鬧,生意興隆。袁依蘭女士說,坂里、芹壁、上村、橋仔阿南境,許多農戶,一早挑著沉重的栽種,趕到市集,有東家的盤給給東家,沒東家的自行擺攤。有時菜價賤,兩籮筐的白菜、蘿蔔售不出去,想到原擔挑回,心都要碎了。這時,這些外村挑賣的零散農戶,想到了﹝金順興﹞。
袁依蘭女士與建球先生商量,幾乎有求必應,全數攬下這些無人購買的農作。她說,﹝金順興﹞吞吐量大,可以幫忙銷一些;再怎麼樣,她們家還養了十多頭豬,豬口張開,可能都還不夠呢!
因為經營﹝金順興﹞,人來人往,袁依蘭認識許多部隊長官,一度被指派為塘岐民防隊的婦女隊長。有一回,島上刮颱風,師部懸掛的國旗被吹損,台灣補給船運補不及,團長特地下山請她幫忙製作國旗。
部隊送來紙樣,袁依蘭從貨架剪了清、白、紅三塊布料,連絡二名會做衣服的婦女隊員,借用潘輔先生家裡一台手搖縫紉機。袁依蘭的母親纏一雙小腳,女紅巧、能剪花,在藍色布面上密密縫上12顆狀如虎牙(袁依蘭語)的白色光芒,接上大紅布面。如此一共織了三面長1米2,寬1米的巨幅國旗。「建球先生、我還有潘先生的妻子,三人親自送到師部,一毛錢都沒收!」袁依蘭說。
民國45年前後,部隊構工、出操、演習,訓練備戰非常辛苦,「籃球比賽」幾乎是唯一調劑身心的娛樂。軍方跟軍方比、軍方跟民間比,籃球場就在小學操場。袁依蘭縫製國旗的消息傳開,不久,軍方央求袁依蘭幫忙在球衣上縫上隊名與號碼,也是分文不收。她說:「阿兵哥幫我們,我們也要幫他們,能做盡量做!」
部隊初來馬祖,水源缺乏,構工、操演,軍服幾天沒洗,又髒又臭。袁依蘭見了,便跟團長說:「你回去讓阿兵哥換下軍服,我們婦女隊幫你們洗乾淨。」團長半信半疑,第二天以3/4軍車送來一批衣褲,衣領、褲腰都寫了番號註記。袁依蘭召集婦女隊員,每人分配10套,洗淨、曬乾、摺疊;軍官的衣服還特別漿過。幾次之後,團長出聲了:「以後就請您們包洗我們阿兵哥衣物。」
後來,塘岐街上前後大約開了六、七間洗衣店,都是婦女隊員。袁依蘭說:「那時男人討海,女人家一毛錢沒得掙;開店以後最初都是手洗,抱一大堆軍服到溪邊、井邊,洗洗刷刷,冬天手指凍得伸不直;後來買洗衣機,小件5元,大件10元,現在她們都在台灣買房子了!」
三、
民國70年代,馬祖駐軍仍有二、三萬人,北竿一個師的兵力足夠使得假日的塘岐車水馬龍,人潮洶湧。撞球、冷飲、小吃、雜貨、土產、浴室、洗衣、照相、電影院,進進出出都是草綠服的軍人。﹝金順興﹞以其貨物齊全,與多年累積的口碑,不論是蔬菜、豬肉等大宗食品,或微小如賀年卡、信封信紙等聯繫台馬情誼的暢銷微物,經常都賣到缺貨。
民國80年以後,兩岸局勢和緩,國防部精實政策使得駐軍逐年減少,加上台灣經濟發展的磁吸效應,居民大量遷台。解嚴之初,海上小額貿易雖然帶來短暫榮景,但已挽不回以軍人消費為主要客源的經營模式。即使如此,﹝金順興﹞依舊屹立街上,居民仍習慣在這裡買香燭、紙箔、立香、鞭炮,祭拜神明與祖先;買葛粉、索麵與酒廠釀的老酒煮傳統吃食;也偶有路過的年輕軍人買果汁、汽水、泡麵、檳榔與水果。
近年來,拜觀光之賜,南、北竿每小時一航次的客船,幾乎班班客滿,塘岐街上人潮一波又一波,似乎又恢復60年代的盛況;不同的是當年滿街草綠軍服,現在換成東張西望、戴草帽掛墨鏡的觀光客。
無視於不遠處兩家生意火紅的便利商店,﹝金順興﹞大門依然敞開。袁依蘭依婆一如往昔,每天燒一壺青草涼茶,她立於那張歷經歲月,已經磨損斑剝的櫃台後面,不再等待顧客登門,而是深情陪伴這爿高齡已是七十二歲的﹝金順興﹞老舖,她與建球先生投入一生歲月,五男四女在此招牌卵翼之下,而今皆已斐然有成。
特別報導/金順興雜貨店 文:劉宏文
- 202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