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竿故事集之10 袁書記行誼(下) 文/劉宏文

  • 2021-09-26
 尋尋覓覓一個早上,他找一塊空地,壘石砌灶,煮了一鍋米飯。接著唸:「佬郎!佬郎!齊來食飯!」 佬郎嬉遊野外,是荒地之神,特別喜歡捉弄老人小孩,使他們迷途山中。「長長先生」說:「佬郎食飽休息,就不會找我們了。」
 採回來的藥草,曬乾切碎,「長長先生」在屋外以三塊圓石圍成灶狀,上置鐵鼎,整株藥草連同根部泥土,放入鼎內炒乾,再噴一口老酒。取出,用小桿秤一錢、二錢包好備用。他說:「藥草不能洗,泥土有藥性,加老酒可逼出。」
 當時,塘岐有位財主叫謝天爐,兒子在內地營商,有次在金鋒甘墩街與人爭執,被當地痞子打到咯血,傷了內臟,在福州看了好幾家中醫,食了幾十帖中藥仍未見起色。謝天爐帶兒子上門:「長長哥,你看我這兒子有無救?」「長長先生」看一眼他兒子,整個人蔫頭耷腦,無精無彩。他把了脈,叫他們隔日再來。隨即往芹山採了一把開白花的「野茄頭」,連根連葉,整株塞入已經鑿孔的番薯內,外面裹上沾濕的草紙,煨入土灶餘燼。
 等番薯熟透,「野茄頭」取出連同薯皮貼在胸腹傷處,薯肉和著尿湯服下,如此每天換藥,連續五日,傷口逐漸化膿,第六日拉出一條又黑又黃,已經腥臭的膿頭。「長長先生」叫謝天爐燉一頭「羊佬」給兒子進補,不到一個月,他兒子臉色轉紅,已能出海捕魚了。
 「長長先生」家裡灶頭,長年備有一碗自釀的醋根。他取一碗公,將糯米蒸熟混入白麴放入碗內,浸涼開水,再將燒紅的火鉗炙入,滋的一生冒出白煙。灶頭煮飯燒水的餘熱傳到碗公,兩日後醋就釀成。小孩喉嚨痛不能嚥食,含一口醋根在喉頭「嗑盪」幾下,立有黃膿噴出。但要注意,整個療程必須禁語,他說:「醋根聽到縮回,就無藥效了。」
 「長長先生」還有一個土方專治「漏瀉」。冬日大寒之後,日頭偏西,陽光從他家大門上方的窗縫照入,泥地上映出一小塊光影,他取鑿子在光圈處撬開一坨黑硬的土塊,敲碎篩過,土粉摻入滾燙的開水,服下「漏瀉」即止。經年挖掘,以致老家一角有處土窟,「長長先生」不許家人靠近,更不許踏跨而過。
 四、
 「長長先生」把脈抓藥,也幫人出入幽冥之地探問神明,民國30年間,自己卻罹患「病吐瀉」。他食了自家的土粉,也食了自熬的草藥,仍舊吐瀉不止,毫無起色。家人請元泉先生抓藥,他嫌藥太沉,不肯食,還講笑:「汝欲亡,找元泉。」像許多鄉人一樣,他去鴉片館尋求鎮痛的片刻安慰。
 有一次,長長嫂叫依蘭到鴉片館喚「長長先生」回家食飯。依蘭佇在鴉片館門口張望,大聲叫她爹,「長長先生」只管吞雲吐霧沒聽見,依蘭只好走入屋內,拉她爹一把。「長長先生」從雲端回到現實,見是女兒,突地往依蘭臉上噴出一口煙。多年以後,九十高齡的袁依蘭女士回憶,她還記得那口煙的臭味,還有她爹有如童騃一般捉狹地笑容。
 「長長先生」日漸衰弱,晚上做的夢也愈來愈多,愈來愈長,以致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有天早上醒來,大汗滂沱,臉色慘白;正要出海捕魚的長子「富富」,見他神情恍惚,便說:「依爹,汝怎麼了?」指著堂中扶手椅讓他坐下。「長長先生」搖頭拒絕,氣若游絲地說:「這是神明坐的,我不能坐。」他走到床沿坐下,對家人說:「昨晚,夢到去周吓蒙家裡參拜「蕭王府」,夢中的「蕭王府」有三間四進,巍峨堂皇,與以前大不相同。大門兩側羅列手執矛槍、全身盔甲的門將家丁。蕭王爺端坐大殿中央,面貌威嚴,旁側有蓮城佛祖、武將金王爺、中壇元帥三太子與南京先生等,一派華貴,立於紫檀木案之後。」
 隨後,夢中的「長長先生」被侍衛引至內殿,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已經備妥,蕭王爺與眾將帥坐定,南京先生身旁空出一個位子,王爺朝他看一眼,出言道:「長長愛卿,請上座!」他心裡明白,一旦坐上就表示陽壽已盡,正感進退兩難,只聞一聲雞啼,他大驚醒來,一身冷汗,天已濛濛亮。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初二,「長長先生」午覺醒來,與往常一樣,食了一碗依蘭滾水沖的生雞蛋。后澳「吓伍」的媳婦來家裡,說公公人「無能耐」。「長長先生」自己手腳無力,還是勉力跟她同往后澳。他幫「吓伍」把脈看舌苔,開了補氣暖身的藥方,回程還特地拐到海邊「村頭窟」拔藥草。
 可能多走了些路,「長長先生」非常疲累,食晚飯不多話,也不動筷子;只見他突然抬起右手,拇指與食指勾成酒盅樣式,頻頻往嘴邊送上,臉色也緩緩泛成紅潤。一旁的「長長嫂」見了,平靜地說:「汝爹是跟蕭王爺食酒!」當天晚上,49歲的「長長先生」睡夢中離開人世。
 五、
 「長長先生」出殯那天,「長長嫂」扶棺哭靈,聲聲哀切:「手扶龍棺抬出廳,雞圭開花像牡丹;牡丹開花層層上,層層花樣有名聲。」村內一位梅花女子,村人都稱她「癩囝妹」,會上身,能見陰界。「癩囝妹」對「長長嫂」說:「依姊,汝莫啼,我看見長長哥有許多兵將護送,非常光彩,他是去過好日子的。」
 「長長先生」逝後,隔年蕭王府慶賀王爺生辰,乩轎突然靈動,衝向塘岐大街,村內巡逛一圈,停在袁家門前,袁家後生焚香迎駕,只見輦轎頻頻在桌案寫下王爺諭旨,同行桌頭周吓蒙解讀:「爾來瘟疫橫行,染疾者眾,信眾社友來王府看病求藥者大增,南京先生應接不暇,袁忠善以歧黃之術救人無數,且有菩薩心,希望擢召入府輔佐南京先生。」
 當即將「長長先生」袁忠善香火請上神轎,授以「袁書記」官銜供奉蕭王府,安座在南京先生身旁。
 民國93年蕭王府重建,女兒袁依蘭夢見依爹「長長先生」,官服官帽笑容滿面,只是缺了一隻手臂。袁依蘭問依爹怎麼回事?依爹說,幾年前村裡擺暝,蕭王爺率眾將官都去赴宴,他留守府內,以備社友信眾急症有個照應。那晚,有位信眾上香不慎打翻火燭,幃幔瞬間燃起,他為了救火摔斷手臂。
 袁依蘭當即請福州來的匠師重塑依爹金身,她看著師傅將舊的泥塑神像卸下,頭部以一支竹棍連著身體,在線香與紙錢的火光之中,她又看到依爹童騃而又捉狹地笑容。金身安在二樓,伴隨南京先生,神情與她依爹在世時一個模樣。
 袁依蘭說:「塑像手上原本沒有書本,我告訴福州師傅,我爹是書生,他手上應該拿一冊書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