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天，清晨的基隆火車站有些寒意，帶著鹹味的海風輕輕拂過候車室，十二歲的依梅和十歲的弟弟依偎媽媽身邊。三個小時之前，他們一家四口才剛從馬祖搭了十八小時的補給船，抵達基隆。

　天愈來愈亮，車站的人也愈來愈多，一陣「嗚嗚」的汽笛聲傳來，媽媽搖醒依華：「火車要進站了，快起來！」爸爸挑起行李，媽媽牽著依梅，找到座位。依梅、依華第一次搭火車，非常興奮。他倆看到窗外的樹木、電線桿、農田與高高低低的房子，不停的退後，愈來愈快。每到一站，好多人上車、下車，依華睜大眼睛，出神地看著裡裡外外；突然間，車廂暗下來，依梅抓緊媽媽的手臂，爸爸說：「不要怕，火車就要過山洞了。」

　火車終於抵達桃園，遠遠就看到舅舅在剪票口揮手。舅舅說，今天請休假，特別借公司的小貨車來載你們。車子開出市區，道路兩邊有許多綠油油的水田，舅舅說那是馬祖沒有的稻田，穀子成熟後就是我們吃的白米。依梅和依華都覺得不可思議，原來珍貴的白米是從這種植物長出來的。他們還看到幾間商店、一家有著高高煙囪的磚窯廠。舅舅指著一面寫著「陸光新村」的站牌說：「那是眷村，有幾位嫁給軍人的馬祖婦女住在那裏。」

　舅舅租的房子在永福街。舅媽已經煮了一桌菜在等他們。媽媽說，你們怎麼吃得跟馬祖一樣？舅舅說，搬來台灣兩年，還是習慣吃海魚，這裡買糯米很方便，年前還釀一罈老酒呢！依梅覺得蓬萊米飯又香又Q，比馬祖戰備米煮的番薯飯好吃多了。

　吃過晚餐，舅舅就帶他們到附近逛夜市。依梅看到許多人擺攤，賣穿的、賣吃的、賣藥的…，老闆口沫橫飛，大聲吆喝，他們一句也聽不懂。每個攤販面前都有一盞燈，照在大人小孩的臉上，紅通通的好像做夢一樣。這個時間如果在馬祖，大家不是蹲在防空洞裡躲避砲擊，就是在小油燈下修補隔日出海的網具，或者整理蔬菜，明天一早挑到早市賣給採買的軍人。

　依華看到一群小朋友圍成一圈，湊上去一看，原來他們在撈金魚。塑膠池子裡密密麻麻的小魚，紅的、白的、紅白相間的，游來游去，小朋友拿著紙糊的撈網，好不容易撈起一尾，小魚掙扎翻身，紙破魚漏，非常懊惱。依華賴著不走，依梅看呆了。在馬祖，不論大魚小魚，都是生活在大海裡。依梅曾經跟媽媽去海邊討沰，找海螺、挖蛤蠣，也會見著一些退潮時來不及回到大海的魚苗，像箭矢一樣在水窟裡竄來竄去，它們似乎比在撈網裡掙扎的小金魚快樂多了。

　舅舅在一家做外銷廚具的工廠上班，負責鋼鍋打磨刨光，整天聽到的都是機器尖銳的聲響。為了多賺一點錢，下班後，還沒吃晚飯，立刻趕到車站附近的麵粉廠，與另一位馬祖鄉親合作，扛麵粉裝載出貨，一包包堆疊，直到裝滿整個貨櫃，回到家都已經晚上十點了。舅舅說，扛麵粉是體力活，汗流浹背，粉灰沾黏，眼睛都睜不開。有一次，肚子餓想吃碗陽春麵，掏出短褲口袋內的五元紙幣，都已經濕透裂成兩半了。

　爸爸本來在皮件工廠裁皮，論件計酬，但習慣在大海捕魚的他，不適應固定上下班的工作，三個月便辭去工作。他力氣大，能吃苦，便到建築工地去挑磚。別人擔子前面二十塊磚，後面二十塊磚，從地面挑到二樓，歇一下再往上挑。爸爸說，他用馬祖帶來的那把扁擔，前後各放二十五塊磚頭，一口氣可以挑上五樓頂。以至於每天收工領錢，老闆都會多給二、三百元的獎金。

　媽媽在醬油廠工作，負責清洗瓶子與包裝。舅媽介紹依梅去她上班的紡織廠剪線頭，經常加班到晚上九點才搭公車回家。有時候，依梅會遇到與她差不多年齡的學生，穿制服、揹書包，女生留齊耳短髮，男生剪平頭，從她身邊走過，依梅會多看他們一眼，那時依梅的頭髮已經長到肩頭。比起說說笑笑的他們，她覺得自己年長許多。

　一天，媽媽下班後與平常一樣，接依華放學回家。依華哭喪著臉說，同學都欺負他，取笑他。依華說：「老師教我們『腦力激盪』，叫我站起來唸一遍。我的發音不標準，唸成『腦力雞蛋』，同學就一直笑，下課還叫我『雞蛋！雞蛋！』我明天不要去學校了！」

　爸爸安慰依華不要太介意。他說：「我們馬祖人『ㄢ、ㄤ』分不清楚，你可請同學教你發音，他們一定很樂意，下次就不會取笑你了。」

　有一次下雨天，爸爸不小心從工地鷹架摔下來，小腿骨折，在家休養了半年。為了照顧爸爸，媽媽也辭去工作。有一天，媽媽在市場看到一位馬祖鄉親賣胡椒餅，生意很好，心想，以前在馬祖，老士官曾經教她，用救濟領到的麵粉做蔥油餅，又香又好吃，也許可以試試賣蔥油餅。

　爸爸也同意，他說，現在的身體回不去工地了。他們在市場菜攤前租一小塊地，每天推著攤車現做現賣。剛開始，沒什麼客人，不久後口碑傳開，學生、工人、阿兵哥，公務員，都會來買。一包麵粉可以做七十二張餅，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可賣一包半大約一百餘張蔥油餅。

　第二年歲末，爸爸媽媽在永福街買下一間平房，三房兩廳，廚房衛浴齊全。入厝那一天，爸爸安上神龕，落座香爐，供上香火袋。舅舅一家人，還有幾位馬祖親戚，挑著紅擔來賀喜。媽媽煮了一桌家鄉口味，爸爸拿出自釀的老酒，大家都稱讚爸爸媽媽「野搏　！」不到兩年就買了新房子。

　依華告訴爸爸、媽媽，他跟同學處的很好，因為跑得快，入選學校田徑隊。依梅也說，她要跟廠裡的姊姊一樣，從下學習開始，要去讀補校夜間部，繼續中斷的學業，爸媽也非常贊成。

　那天晚上，依梅睡得非常香，非常甜。她知道，海那邊的爺爺、奶奶，馬上就要來臺灣一起住了。

註：受邀為桃園市文化局撰寫青少年閩東語繪本及親子劇本《過台灣》，上集已於2025年6月9日〈飛閱馬祖〉刊出，本文為《過台灣(下)》華語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