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看庫斯杜立卡(Емир Кустурица,1954~)的電影總覺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東歐地理環境與國族文字語言,熟悉的是糾葛難解的親情與愛情。這位南斯拉夫導演身處歐洲火藥庫之稱的巴爾幹半島,生存環境之艱難不亞於烽火連天的中東。凡是看了他《流浪者之歌》裡聖喬治節水祭一景,很難不成為他的影迷。
至今的歐洲行旅足跡僅止於西歐,東歐於我而言陌生且神祕。這些昔日共產國家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也為人類社會發展乘載了思想上先驅革命的責任,二戰之後幾乎都由左派政府掌權。但歷史是弔詭鐘擺,會在失足將落的懸崖前勒馬回首。唱著革命榮光歌曲前行的時代,人們的喜悅與悲傷都呈現在庫斯杜立卡的電影膠卷裡,靄靄發著藍光。
一九八八年的《流浪者之歌》是一首吉普賽輓歌,哀傷民族誌。燈光暗去,螢幕自黑暗中閃現這一段文字:「當上帝降臨地球,祂將因對吉普賽人束手無策而黯然搭機返回…┘這是導演對此一民族在大地上流離千年命運的哀嘆,也是對這部電影的註解。河面流動的闌珊燈火,泥濘的路面,四處亂竄的禽畜,雨天時家裡用來接屋頂漏水的瓢盆,所有景象不只是吉普賽民族生活素描,也將我推向記憶裡遙遠童年。暗夜裡如真似幻的異境,亡靈嘈嘈切切的對話,與舊時秋桂樓家隔壁身為靈媒的老奶奶恍如一人。他們在主流社會邊緣生活謀食,卻有著完全相異的價值觀與靈性。但愛是普世一致的,奶奶對孫子的親情,女孩憧憬的愛情,鄰人之間完全信任,卻遭到背叛的刻骨銘心鄉情,與世界其他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無異。這位影史上號稱最會得獎的導演說,這是一部關於愛的電影。
但他的作品又是怎樣的一齣齣國族寓言?只有在導演給的蛛絲馬跡中尋找。
當童話般的故事落在現實土地上是如何光景?曾經的南歐泱泱大國南斯拉夫解體後,生活在同一面國旗下不同族裔的國人互相殘酷殺戮,與俄烏戰爭相較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已達被指控種族滅絕的程度。對於一位出生於波士尼亞的塞爾維亞人而言,這毋寧是庫斯杜立卡的椎心之痛。但究竟何以致之?西方與世界其他國家在這紛擾衝突中又扮演什麼角色?
庫斯杜立卡雖痛心母國南斯拉夫已經成為過往雲煙,但他並未對當前政治現實以作品表達看法,只在一九九五年分別在捷克布拉格與塞爾維亞貝爾格勒拍攝的電影《地下社會》(Подземље,英譯Underworld)中回顧二戰結束以至左翼政權席捲這片土地的歷史。他以看似荒謬的故事情節指涉過往當權者以意識形態與欺罔的媒體宣傳統治國家,並利用昔日革命同志的單純社會理想轉化為其統治權力基石。雖然這是過去歷史,但仍熟悉地在世界各地發生,在每天媒體上不斷報導著。然而故事僅止於此而已嗎?地下室的世界除了指涉一群懷抱著理想主義革命者之外,難道不也是巴爾幹半島諸國在當前世界存在的縮影?當西方世界批評他偏袒當時的塞爾維亞政府時,庫斯杜立卡也予以反擊。蘇聯解體後巴爾幹半島無情戰火中,北約國家戰機飛越千里轟炸塞爾維亞貝爾格勒,導演在訪談中說,北約的正義又在哪裡?
在藝術風格上,庫斯杜立卡的電影以最華麗的喜劇來述說最悲傷的故事,這荒謬世界令人笑得涕泗橫流,但嘻謔過後卻又痛徹心扉。他的影像風格華麗流暢,搭配永無休止的慶典音樂歡祝著人生一場又一場生老病死儀式。不斷向影史早期默片與音樂劇致敬的影像,正說明他是電影系的優秀學生。他的作品敘事怪誕突梯,流動的畫面使人聯想到義大利導演費里尼,這些南歐國家的藝術家鄰近西方文明的源頭希臘諸島,而希臘神話中的酒神也正是其藝術的精神起源。
當我們反求諸己,亞洲的藝術家創作時懷抱著的不也是糾結的愛情與親情,以及治絲益棼的政治現實?而當昔日的兄弟之邦互相殺戮時,是否意識到彼此竟然如同巴爾幹半島上的戰爭一般,更加尖刻與殘酷!
吟遊/文:謝昭華
- 2025-09-15

坑道密度世界第一的馬祖,正是電影《地下社會》真實的場景。

庫斯杜利卡電影作品集封面。(作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