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華今年十歲，他家住在海邊，房子前面是一片廣闊的大海。大海有時平靜無波，像是一面無邊無際的藍色鏡子；有時波濤洶湧，激起的浪花比堤防還高。晚上睡覺之前，依華都會聽到海浪的聲音，有時微弱，有時強烈，依華就能猜到，明天是個萬里無雲的晴天，還是颳風多雲的陰天。

   像多數馬祖人一樣，依華的爸爸捕魚。他有一艘艋艚，春天的時候，捕丁香魚，鯷魚，黃魚，夏天捕鯧魚、鱸魚、鮸魚。秋天到了，黃色的野菊花在枯黃的山坡上迎風抖擻，非常亮眼。依華的爸爸便和同船夥伴在海上拍楸佈網，準備在寒冷的冬天撈捕蝦皮。新鮮的蝦皮煮熟以後，鋪在廣場曬乾，就變成蝦米。 依華上學途中，隨手抓一把夾入繼光餅，一路吃到學校，一整天嘴巴都是鮮鹹的香氣。

   每天放學後，依華都和媽媽在家門口，眺望遠方的大海，直到爸爸的艋艚出現，媽媽就會煮一碗白丸，打入一顆雞蛋，讓依華提到海邊給爸爸解飢。冬天的海邊很冷，爸爸披著防水油衣、穿短褲、打赤腳，一邊吃點心，一邊摸摸依華的臉頰，依華覺得爸爸的手好大、好冰，依華的心卻是暖暖的。吃完點心，爸爸把空碗交給依華帶回，不忘交代：「今天單號，早點回家躲防空洞！」

   每個單號，是依華最討厭也最害怕的日子。這天，對岸中國大陸，都會發射具有殺傷力的宣傳砲彈，村人都要躲入附近的防空洞。砲彈有時近，有時遠，有時落在南竿，有時落在北竿，造成許多不幸的傷亡事件。防空洞潮濕又陰暗，大家坐在水泥塑成的條板上，靜靜聽著砲彈畫過天際的聲音，總要在五、六發的爆炸之後， 聲音轉弱，直到一切靜止下來，才吁一口氣，彼此互望一眼，又過了一天。

   那段時間，依華經常看到爸爸媽媽，在暗夜的油燈底下低聲私語，且不時發出嘆息的聲音。依華隱約知道，最近漁獲愈來愈少；漁船歸航，七、八個夥計在海上辛苦一天，經常只有零星幾尾帶魚、鰻魚，還有半竹籮不到的蝦鮮。爸爸有時會說，對岸大陸漁船體型大，單拖與雙拖並用的拖網漁法，有時還用火藥炸魚，再加上澳口海防管制進、出港時間，近海捕撈的漁獲，已經不足支撐全家的生活了。

   這天，依華爸爸收到一封信，是舅舅從桃園寄來的。信中說，他已在八德一家紡織廠找到工作，每個月有二萬元，如果每天加班，可以領到三萬多元。舅舅還說，比起打魚，工廠的工作輕鬆多了，不用與海浪搏鬥，也不必參加民防隊訓練，收入固定，廠房還有冷氣；而且這裡的市場商品多又便宜，米飯也比馬祖的戰鬥米好吃。舅舅勸他們不要再捕魚了，趕緊搬來台灣，一年存下的錢就可以買一戶平房。

   爸爸有些心動。打魚靠天吃飯，今天顧不了明天，而且身為民防隊員，每天晚上還要輪值站衛兵，碰到演習，漁船也不能出海，不如搬到台灣，領固定薪水，生活也比較穩定。媽媽也贊同爸爸的看法，媽媽說，她很害怕單號晚上的炮擊，她不想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

   爸爸將遷台的事告訴爺爺與奶奶，但兩位老人家都不同意。爺爺說，他們不會講國語也不會講台語，還是留在馬祖好了。奶奶說，搬去台灣是大事情，等我去廟裡拜拜，問一下神明的意見。

   奶奶拜過神明，連續擲了三次聖筊，神明同意一家人到台灣謀生活。爸爸說，現在村裡面已經有一半人都搬走了，神明一定會同意的。最後，爸爸跟爺爺奶奶達成協議，他們帶孩子們先搬走，等一切穩定下來，再回來接爺爺奶奶一起到台灣生活。

   這天，已經半個月沒有來的補給船終於到了，像一隻張開大口的巨獸趴在沙灘上。許多軍人忙著搬運各類戰備與民生物質，軍卡車來來回回，在沙灘上留下深深的輪轍。

   那天晚上，奶奶與媽媽趕製烙餅，還滷了一鍋雞蛋。爸爸整理堪用的鍋盤碗碟，層層放入籮筐，再將衣物與棉被塞入帆布袋裡。他找來一把爺爺年輕時挑糞挑水，還在使用的扁擔，一頭籮筐，一頭布袋，準備明天挑著上船、上火車，一路挑到舅舅在桃園大湳的家裡。

   第二天凌晨天還未亮，爸爸叫醒依華，全家向祖先靈位上香，奶奶特別把一只香火袋掛在依華頸上。媽媽檢查過大家的出境證，拎著滷蛋與烙餅，爸爸挑起行李擔，趕到碼頭時，沙灘上已是黑壓壓一片人群，或立或蹲，都在等候憲兵的檢查與放行的口令。

   當日搭船的人很多，有休假的、退伍的軍人，有學生和出差的公務員，更多的是攜家帶眷、大包小包遷居到台灣的鄉親。依華一家沒有床位，爸爸領著他們在客艙一角，鋪上草蓆，一家人躺臥其上，在此方寸之地度過漫長的海上航程。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爸媽顯得心事重重，大家都不講話，耳祭充滿轟轟的引擎聲。

   大約三個小時後，開到外海的補給船開始搖晃，浪頭一陣一陣襲來，濃重的柴油味瀰漫四周，嘔吐聲此起彼落。爸爸駛船經驗豐富，他教依華，安靜躺著，讓身體去配合船身律動，並要他趕緊吃一些烙餅、滷蛋，萬一暈船，胃裡有物可吐，總比嘔出黃疸要好一些。

   依華就在濃烈的酸敗味、柴油味、汗臭味中迷迷糊糊，時睡時醒，恍惚中彷彿聽見有人喊：「看到基隆港的燈火了！」爸爸看看手錶：「十點了，快起來。」大家紛紛收拾行囊，艙面上已經擠了許多人，經過十八個小時的顛簸折騰，每個人都希望早點下船。依華牽著媽媽衣角夾在人群中，碼頭邊許多像火柴盒一樣的汽車，在暈黃的路燈下來回穿梭，那是依華第一次看到計程車。有位憲兵拿著麥克風，大聲維持秩序：「老百姓後退！後退！讓開！軍人先下！」

   等依華一家人下船，已經接近午夜了。爸爸挑著行李，媽媽拉著依華的手跟在後面，從西六號碼頭一路往火車站移動。最後一班南下火車已經開走。爸爸說，再幾個小時天就亮了，我們就在火車站歇著，明天搭第一班火車去桃園，舅舅會在車站等我們。

註：受邀為桃園市文化局撰寫青少年閩東語繪本《過台灣》，本文為華語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