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大沙田是承租來的,地主婦人舉家遷台發展,父親自願承租她的沙田,租金交給親友匯回台灣,婦人竟說:「這兩塊沒有價值的田,就送給好心的你!你若沒栽種,就是荒地,拿來幹什麼?」父親堅決推拒,就按當初約定,轉眼三十多年過,政府開始辦理機場土地徵收,地主小孩回來辦一些手續也領了數佰萬,當然,這兩大塊沙田畢竟是他們家的沙地。
我家可耕之地本就分不多,早年在塘岐的蕃薯地也被迫改建成就接連排屋,用來遷居熾坪砲陣地的住戶,那時無力也無能要回的無奈,只落的「食救濟」窮人身份回家,軍方大卡車一到,每月排隊領救濟品的殷切期待就來了,每次還是高興的擠到前頭將麵粉與油等雜物補給品扛回家,後來細想田地種植的酸苦,以父母沒有靠山的人脈,作物收成也販不了什麼錢的,這些菜蔬沒有菜販收購或以見底的價錢砍殺,就只能拿去餵豬,可是,豬不都是吃向阿兵哥要的「廚餘」嗎?
若大放養沙地瓜田並不是常見的後院瓜棚,院子裡的瓜田是有棚有架的精耕方式,那瓜是纍纍實實,引人垂涎,鄰人都盡量少從你家的瓜下經過,怕有瓜田李下之嫌!鄰居做不成反倒成了仇家!這是童年記憶猶新的事件,母親與街坊合作搭瓜棚來種絲瓜蒲瓜販售,前兩年還算合作愉快,之後大概因收成不佳與互相猜忌大量蒲瓜不見了,母親憤恨說:「難道瓜都會長翅膀,自己飛走了!」,許久也分道揚鑣了。家家戶戶都有的消暑瓜架,盛夏是一片片綠意躺在屋瓦間,在間隙裡還可瞧見滿天的星子或好運的流星串流而過,白日裡還有繽紛的候鳥在棚上鳴叫,那也是後院的小小光景,有時雞鴨漫步、有時孩童躲藏,但這院落的小處,早已成澎湃的追憶流光!
我家放養的大瓜田,就沒有任何隱藏意圖,赤裸裸的躺在光涼的一方沙地上,沙外還是沙,那就是靠海的無埂沙岸,有月見草、馬鞍藤圈禁起來,可能是不讓螃蟹咨意離開鹹味屬地,八月也還未有東北季風的狂襲,多了酷暑赤陽與南風濕熱照拂,西瓜瓜仔越見光鮮,翠綠的外表如泛綠的水晶,冰涼涼的將我的額頭與臉頰降溫了!那是童年唯一的水果-夢幻西瓜,不論黃的、紅的果肉,有汁有甜的是上選,可是總等不到到嘴的一天,已被大人販售出去了,而只有學會判斷瓜熟的秘技,首先要看瓜蒂是否枯黃,接著輕拍瓜仔,如果清脆悅耳,就可上市,所以左右都輪不到免費的解饞!在這樣酷熱的工作,皮膚曬黑的微薄酬勞,只有殘缺的瓜仔,大半是被日光強照後萎靡,難以售出而遺棄田旁,輪到我們童仔合力將它們的剩餘價值昇華,運氣好也會遇到甜香果肉,你知道嗎?一顆西瓜全身都有價值,瓜身不熟也可用來煮家常麵,姊姊們都會將瓜皮用洗米水浸泡起來,放在簷上等待發酵,那是我們小時候的健康食點!
父母親所佃之地就是現今的舊航空站與機場跑道之間,過去跑道在外圍已近大海,入口還有像牌坊的水泥建物,上頭塑著四大字「大道機場」,這是開偵察機的軍方小機場,自我懂事以來,沒有什麼門禁與機密可言,常聽到來自的后沃村已經廢校的同學,每日都要步行來塘岐就學,常常譏笑二戰的偵察機輪胎又自空中掉落的奇特景象,現在蓋了民用飛機場,機場越蓋越大,班次正常起飛,遊客與親友的往返等候,心裡卻想著我家整片的西瓜田就這樣如同飛機這樣從天空飛走消失,從此地可以望見的海也看不到,要消暑就得要花錢買瓜的憾事每年都在上演。
童年時當瓜仔成熟時,是最令大人耗神的,因為她總想有人覬覦偷竊那滿地的綠冰,可真的被料準了,她所標記的大西瓜不翼而飛,算算每顆都有十多斤的重量,數月的勞力與數百元的新台幣也就白費,所以面對人性慾望的差異性,自家小孩只得布線看守,有好幾年的夜晚,我們兄弟倆都在露天的夏夜裡,陪著瓜田入眠,如果我們感冒生病,也會輪到父親親自顧田,童年甚多時候都是在繁星夜裡與海濤、蟲鳴一起守夜,為了那吃不到的西瓜而無言的付出?
我們是沒有抓到任何竊賊的,可是瓜仔還是有短少的跡象,不知何年何日?那竊賊還是被母親查獲了,有著菩薩心腸的她,選擇了隱惡揚善,只在家中一偶偷偷笑著,為了防堵西瓜又被某人偷摘,母親常帶著我們悄聲的潛赴農地,將數顆大西瓜提早摘下藏於草叢深處,有時連我回過頭也不大好找!有些中大型的瓜就就地掩埋,借冰涼土氣,一來防賊、二來可以避免酷熱萎縮、從此我家的瓜田就只有密密麻麻的瓜葉綠藤纏繞,早已不見那神隱的瓜了。
大瓜被母親以好價賣給軍方或冰果店後,不知情的父親常飯後,無心的喝著老酒,長吁短歎的說;「他種的大西瓜,怎的不見了?」,母親笑說已賣走了,後來不知因何事,兩人吵起架來,母親最後以些許的話語堵住父親,讓他悻悻然的無言回應,約略有聽到一些情節,即是父親常常將西瓜分送親友,如有人經過他在田中耕作,逢人就送,無輪大小!但他從不會對母親說有關分送西瓜的隻字片語,怕她不答應吧!
鄉土詩人吳晟寫過的堤上,我常類比成埂上,那河流就是吾鄉的澳口潮水,他說:「父親牽著我的小手,在堤上散步,堤的左方,是吾鄉的稻田,堤的右方,是濁濁滾滾的水流…父親說:阿公也常在這種時候,放下捱了一天的農具,牽著我的小手…,我頻頻追問:阿公在哪裡呢?父親茫然望著逐漸沉淪的夕陽,不說什麼。」過去我也常牽著兒子的小手,在海岸上散步,我說阿公也常在這種時候,放下一天的鋤頭,喝著濃濃的烏龍茶,唱唱戲曲,阿公就像逝去的農田與飛去的瓜,與他的時代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我家那個會飛的瓜/文:陳長柏
- 2025-04-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