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日與堂弟約定，不開車，嘗試一下福州的地鐵。我們選擇6號線，除了起站就在社區附近，主要還是通往長樂，那裏是多數馬祖人的祖籍所在。小時候常聽父母提到「甘敦街」，說那裏百貨躉集，熱鬧非凡。後來才知，甘敦街屬金鋒鎮，並不是長樂商業中心。蓋因馬祖人祖居多在潭頭、鶴上、文石、曹朱等濱海村鎮，屬長樂的外圍；估計當年奔波飲食，往來內地與外頭山之間，購置米糧衣物等生活用品，自然選擇鄰近的金鋒鎮，甚少人會往長樂縣城的。

　不過，海保部隊駐守白犬初期，副司令林滄莆是長樂人，曾創設島上第一所「白肯(犬)」國小，後改名「吳航國小」，與長樂市在清末設置的「吳航學校」同名，明顯寓有復校的意涵。幾經寒暑，兩地以吳航為名的學校現今皆已消失，白犬島的易名為「敬恆國中小」，長樂市的改為「師範附小」。名稱其實很脆弱，一陣小小的風浪，都足以讓當初付出的諸多心血，在歷史的長河裡消失無蹤。

　地鐵明亮寬敞，非尖峰時間乘客不多。途經長樂市區的有十洋與吳航兩站，我們在十洋下車，心想隨意走走，或許能逛到吳航也說不定。當日非常炎熱，看到一路標往鄭和公園，或許那裡涼快一些吧！穿過幾條老街，終於到了公園入口，大家都有些錯愕，迎面一道陡峭的石階，足有二、三百層，公園就在山頂。時近中午，烈日當空，妻與堂弟夫婦皆有些躊躇，見我興致勃勃，便讓我一人上山，他們買些水果在蔭涼處等我。

　上得山頭，才知此地其實是公園後山，難怪如此考驗腳力。山頂一座建於宋代的聖壽寶塔，浮雕佛經故事，精緻生動，頗值一觀。石塔下方的木構建築即是鄭和紀念館，收錄這位明朝航海家，於永樂年間七下西洋的史蹟。館內還有一件珍貴文物，即鄭和所立的《天妃靈應之記》石碑，紀錄鄭和大海航行，領受天妃庇佑之靈異經驗，並且敘明選擇長樂太平港作為「伺風開洋」基地的種種因緣。

　午間尋得一間賣自助餐的食堂，與台灣不同的是，所有菜餚都以小碟小盤盛妥，標明價錢，清清楚楚。我看上一盤「蒸鯷囝」，5尾小魚人民幣11元，不貴也不便宜。這道幼時經常吃的菜餚，母親將之置於於小鋁盆內，與番薯飯一起蒸煮，每人限量一尾。記憶層層堆疊，屬於飲食的區塊最易喚醒，也最樂於被喚醒。一起醒過來的，不是只有食物滋味，還有大鼎的鑊氣，灶口的火光，還有母親的囑咐：「省省配，蜀頭鯷囝搭汝配蜀碗飯！」

六、

　為了配合我的探查，今天續往長樂。有了昨日經驗，堂弟說，無論如何今天要開車出行。我想也是，馬祖人祖居之地，至今仍多屬公共交通不便的鄉下農村。我們先去看了馬尾船政文化景區、羅星塔，然後過閩江，繞過長樂市，一路往曹朱、厚福、潭頭、文石行去。

　今日氣溫稍降，海風強大，通往村鎮的許多道路正在施工，飛砂走石，草木稀疏，特別有一股初冬的蕭索。從厚福到潭頭一帶，剛好處於閩江出海口，數十公頃的潮間帶已被劃為「濕地公園」，迂迴數公里的灘塗棧道可賞鳥、觀景，時辰對的話，也可看到黑面琵鷺與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

　馬祖人將海稱為「江」，譬如「江頭墘」指海邊，出海捕魚稱「去江」，去海中游泳說成「去江中泅水」等，不知是否與先人所居之地在閩江口有關。日常所見，一片浩浩汪洋，可以是「江水」也可以是「海水」，以致在馬祖話裡「江」與「海」可隨時轉換，也不會干擾到鹹水與淡水的認知。

　我特別請堂弟在潭頭港停一下，因為1949年以前，此處是往來厝裡與外頭山的啟程與抵達之港。許多馬祖人攜家帶眷，就是從這裡登上錨纜，移居到竿塘列島。離鄉那天，必定風浪平靜，錨纜滿載米糧、豬仔、布匹、粉乾…，青壯男性在艙面或坐或臥，婦孺隱身篷罩，岸邊都是送行的親友。老艜以竹篙撐船，先穩穩滑出內港，駛向閩江，出五虎門後再升起篷帆迎浪前進，從江到海，從厝裡到外頭山，從青絲到白髮。

　我想起在台北市擁有數家「馬祖麵館」的陳老先生。他說，1949年初剛過完農曆年，13歲的他隨叔父從南竿回潭頭探親，誰知下半年兩岸封鎖，斷絕往來，他天天來潭頭港，再也找不到開到外頭山的船舶。一直到1990年，他才輾轉從香港回到馬祖。他說：「固咧好，我固見著我嬭！」

　車子沿閩江上行，終於來到「金剛腿」景點，這個我從小聽父親不知提過幾遍，多麼雄偉、多麼神奇的名勝，於今終於得見。從山麓橫生一塊鏤空的巨岩，伸向江面，遠遠望之有如金剛濯足。堂弟說，這一帶石材好，以前村裡窮，青壯輩就搭船來此採石，整船載到福州出售。我想，在眾多的採石工中，年輕的父親會不會也是其中一員？ 

　堂弟又說，海水漲潮逆閩江而上，最高潮處即在此處。我細看江面，真的，水紋一圈一圈不斷擴散，不斷逆江迴旋，才剛剛超過金剛腿，就被閩江的奔流沖散了。堂弟還說，「金剛腿」在福州人口中帶有一些神秘，一些忌憚。他從小聽大人講，閩江上游若有人不幸落水，屍身遍尋不著，最後一定會在這裡的水域尋獲。「金剛腿」攔住了遺體，也攔住了魂魄，不致飄向無邊無際也無憑無依的茫茫大海。

　「金剛腿上游的水是䭕的，下游的水是鹹的，依哥，汝這嚐看呢？」我搖搖頭。一艘掛著德國國旗的商輪正緩緩駛過眼前。我跟堂弟不約而同的說：「水漲呵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