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祖還沒有開始充滿觀光客的時候，其實我沒怎麼吃過老酒麵線。

　不過那時候我們經常在出遠門前，媽媽會下一把加了一顆太平蛋的白麵線，湯頭就是簡單的豬肉絲、姜片、蒜苗，頂多加一點青菜、蝦仁，和我們喜歡的年糕，沒有太多華麗配料，味道簡單樸實。

　或是煮一鍋金銀花雞湯加麵線和太平蛋也可以，吃法都是有，總之少不了蛋。

　炒香配料後，加入水煮成湯。

　那時候飛機還不普及，大家都搭船去台灣，難得一次的返台是大工程，攜家帶眷的還得扛著大包小包，遇到像我們家三姊弟這麼會鬧騰的，爸媽更是頭疼。

　軍艦，一個月幾回的525，526，每次都是搖晃厲害的海盜船。

　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軍艦船艙帶著討厭的柴油味和海腥味很嚇人，一層一層用帆布搭建的床也很可怕，我們這些孩子爬上爬下都怕摔，卻還是要因為行動不便的老人家的關係，不得不讓出最底下的床位。

　搖晃著搖晃著到台灣，下船前我們總是無一例外的，把那天早餐都吐得一乾二淨。但我媽說，不吃點東西如果沒東西吐更難受，就當是太平蛋守護了我們吧。

　年糕也下鍋了，一鍋湯就等著煮滾，另起一鍋水煮開，麵線下鍋。

　「一點點就好。」媽說，「我們吃不了那麼多。」

　我皺眉，怎麼會吃不了，這看起來就只有一點點耶。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這其實和最近中國大陸短視頻上曾經引起一波討論度的福州線麵是同樣的食物，只要下了鍋燙熟，幾分鐘的時間如果吃完了就沒事，但上桌之後不乖乖吃，他就會變成吸飽了水的麵線妖怪，無限增生。

　所以一人半綑，小小一筷子，不要貪心多煮，反正進入湯中他就開始吸水，一定就能讓我們吃飽的。

　「麵線帶著鹹味，所以湯頭幾乎不用多調什麼味道。」媽說。

　湯頭是簡單的蒜苗和薑的清香，配料是小白菜、豬肉和蝦仁，依照個人喜歡加一點老酒，便是滿足的一頓傳統早餐。

　我不知道其他馬祖的孩子是不是平時還常常機會吃到，但對我來說，一頓麵線的早餐通常都會出現在周末，爸媽不用上班的時期，但大約國中之後也就沒什麼機會吃到了。

　「要不要加老酒？」我爸把酒瓶往我們這邊一推。

　「不要。」我皺眉，「老酒好臭。」

　「老酒怎麼會臭，老酒很香！」大人總是一種，你們小孩真是不懂的表情。

　小朋友和大人的口味，似乎真的有很大的差別。

　小時候交通不便，馬祖難買到一些乳製品，即使奶粉調出來的牛奶也是一樣好喝，但比起電視廣告上的冰涼鮮奶，就是少了一種時髦感。

　所以每到暑假，能夠去台灣玩的時候，外婆家總會替我們買一大桶裝的鮮奶，每天讓我們都能喝上三四杯。更不要說麥當勞，牛排，只要是小島少有的，在台灣的時候我們就會拚了命吃回來。

　只是我爸媽似乎對於那些孩子們喜歡的食物總是興趣缺缺。比起甜膩的零食，他們更喜歡吃魚，喜歡喝酒，能接受腥味或苦味，那種所謂大人的味道。

　後來開始有了飛機，但即便有了飛機，大家也都還是坐船。橘白色外表的台馬輪，能坐一整趟都安穩睡著，還不會嘔吐，比起軍艦已經是非常舒適又高級的運輸工具。

　那時的飛機和現在也沒得比，是那種十幾二十人座的小型飛機，聲音不僅嘈雜刺耳，感覺飛起來還特別危險。雖然時間比坐船快了不少，大多居民還是以台馬輪為主。

　那時候我們要是坐飛機回台灣，爸媽還想分成兩班飛機坐，如此夫妻各帶一兩個孩子，這樣一旦出事，就不會全沒了。

　這想法帶有一點地獄梗色彩，但也確實幽默。

　為了保險起見，這一趟我們還是坐船，不到十分鐘，我爸已經吃完了麵線，剩下我們一桌女生拖拖拉拉的。

　「我不要吃年糕。」我妹皺眉說。

　「妳不要給姊姊，奇怪，平常不是最喜歡吃年糕了？」我媽皺眉。

　「我要去台灣吃布丁、吃牛排、起司塔，還有喝奶昔。」我妹哼了一聲，感覺挺有自己的主見。

　也大約是後來交通變得方便之後，媽媽身體不好之後，麵線也漸漸從家裡的早餐退場，當然，能在街上買到各式各樣的早餐，誰還想要自己做？

　「等等在船上沒東西吃喔。」爸說。

　我妹還是努努嘴，把年糕丟給我，我也不排斥接過囫圇吞下，趕緊洗碗後準備出發。

　其實麵線就那樣，很普通很家常的一餐，的確沒辦法和台灣那些華麗的食物相比，但就是我們熟悉的，普通的味道。

　史鐵生曾說：「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捨『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慾望前面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的給每一個人以侷限。」

　我發現我從小就不太會去追逐那些物質上面的刺激，食物能應付過去就好，衣服包包鞋子只要穿得舒服就好，那些高價奢侈的名牌好像總跟我無緣。

　並不是它們完全不吸引我，而是我似乎比別人更能享受平淡的日常，或許是胸無大志，也或許是自然的甘於平凡，好像沒有什麼非要不可的執念，得過且過也是一種輕鬆自在。

　或許這樣比較容易到達幸福。

　網路又斷了，看著螢幕上轉圈圈的樣子，我只好關上電腦，找本書來看。這天晚上懶得煮，我們來嘗試還原小時候常吃的麵線。

　一樣的蒜苗、薑片，蝦仁、豬肉絲和年糕，好吃。雖然不是我媽的味道，但是好吃。

　那個獨屬於我媽的味道到底是什麼，其實我也說不上來。

　二十五歲那年失去了她之後，我似乎偶爾就會想要還原她的料理，但是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成功過，做著做著總是自成一格，大約是個性的不同吧。

　但又讓我應付過去了一餐。

　刺激與多變通常不是我們生活的全貌，樸實無華才是。

　所以應付得過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