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如果有個太能幹的媽媽,她就會有個懶惰的女兒。
所以我媽什麼都會做,我卻只會吃。
打魚丸是個大工程,得大清早上市場選幾隻大的馬鮫魚,據說冬天時期這種魚最肥美,用湯匙仔細地刮下魚肉,這種事情通常是交給我爸,他懂殺魚,也不怕腥。
將魚肉細密刮下,指尖手掌都染上了一層晶瑩的油光,而剩下的魚皮魚骨也不能浪費,魚皮炸一炸能夠做糖醋口味,魚骨入湯或調味鹽漬烤乾也是道下酒菜。
然後是蔥薑水、芹菜末、粉類等等。我媽動手混合各種食材,另外又從冰箱裡取出解凍好的豬絞肉。
這是我們家的秘訣,我們家的魚丸不是純魚肉,也不是福州魚丸那樣將肉餡包在內裡,而是豬絞肉混合魚肉,吃起來不像外面賣得那樣光滑,而是含有豬肉油脂的香氣和顆粒,這特殊的口感和味道我在別的地方從來沒有吃到過。
看著爸媽兩人默契十足的一個打漿團,一個和粉加水,對於家庭或是和諧夫妻的概念,大約就是這樣悄然形成。
漿團厚實,不僅要使勁攪打出空氣,還不能讓它溫度太高。粉水魚肉的比例,是經驗,打到什麼程度該停手,也是經驗。
忙了一個多小時,還試著煮了兩顆測試,才確定要正式開始煮丸子。
用虎口捏成團,再用鐵湯匙切分的丸子並不標準,雖不至於奇形怪狀,但也圓得各有特色。丸子一顆一顆落入冷水鍋中,再開火煮開。
「太大了。」媽小聲的說。「捏小點可以多做幾顆。」
她佝僂乾瘦的背和灰白色的吋頭,是我們不敢說的秘密。那年是2009年,她因為病痛體力不佳,而我們沒有阻止。或許以為不說,就以為不好的事便不存在,只要不提,她便會長命百歲,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
橘子,青棗散落在桌上,空中飄過的鮮魚味,揉合芹菜與薑末的細細清香,是溫暖冬日中節慶的味道。
氳氤濃香逸散,魚丸煮好了,我們也聞風而至,七手八腳的伸手從大鍋中用筷子插了四五顆熱騰騰的魚丸,是這場戰役中最完美的戰利品。
鮮甜彈牙伴隨著魚肉香,正是我們從小吃到大的那種味道。
煮好的魚丸數量龐大,爸媽用乾淨的塑膠袋盛起,放涼後冷凍,這樣能吃幾個月,偶爾煮湯煮米粉都能下一些。
只是幾個月過去,冷凍櫃的魚丸吃完,媽也走了。
媽走了,廚房也再沒了生氣,是最後一年我感受到家中圓滿的節慶氛圍,也是最後一次吃她做的魚丸。
或許我們對此都有預感,只是不說。例如我仔細記錄下她食譜的大小細節,故意放慢速度,捨不得吃那些魚丸。或許我們都有預感,這一切都將會消失不見。
那幾年我總想著那個味道,雖然廚藝不及老媽的萬分之一,但嘴總還是饞的,街上吃不到她的味道,我必須自己做。那年我們剛搬回馬祖,在早市閒逛買菜,正好見到了大隻的馬鮫魚,我一時興起,開口問楊,「如果做魚丸,你想不想幫忙?」
「妳知道配料比例嗎?」楊一向木訥,沒太多反應,但看我點點頭,也大約明白我的想法,於是答應,「當然,媽媽做的魚丸超級好吃。」
「但可能不會成功。」我有自知之明,不敢抱太多期望。
「沒關係,我們試試。」於是楊把市場這隻肥美的馬鮫魚買下。
刮魚肉,倒粉水,刮薑泥,切芹碎,然後攪打成團,入鍋汆煮。
失敗了。
粉漿又軟又水,煮起來就是個軟癱的團塊,咬起來也毫無口感。
我們兩個面面相覷。「難道是我手的溫度太高?還是水太多了?」
「不知道啊……」楊也是不知所措。
因為做了許多,我們只能勉強壓成塊狀,嘗試用油煎。
「其實煎出來的味道還不錯。」楊說。「像很高級的甜不辣。」
我也只能黯然接受這個結果,至少沒浪費食物。然後幾年間我們又試了幾次,但都是失敗告終。
好像一切都已成為絕響,如何努力都還原不出2009年那個冬日的味道,就像我做出我媽常做的菜,家人開口卻說,「跟媽媽的味道不一樣。」
廢話,我也知道不一樣。
「或許我媽說的比例根本不對,她說是經驗,大約抓的比例,可能有些誤差,她自己也不確定。」我挫敗的說。
「但是味道是好吃的,只是口感不太一樣而已。」大約是失敗太多次了,楊安慰我道。
我經常回想每一次參與過的魚丸製作過程,但每次我都只是旁觀,只是貪吃的抓著筷子等待,從來沒有實際參與。
所以自食惡果,後悔莫及,幾次的失敗也不冤。
幾年之後,某次我看到了網路上做肉丸的影片,使用了電動攪拌機來攪打,而非直接上手,給了我一些靈感。於是我隨便的拿了一些冰箱裡頭剩餘的鯛魚片切塊,加入薑泥和太白粉,甚至比例我都沒看,亂鼓搗一通。
大約壓根就覺得不會成功吧。
然後經過了電動攪拌機攪打幾遍之後,下水煮丸子。
成功了。
口感適中,雖然配料隨便,卻是咬起來的確稱得上是丸子的食物,跟之前我做的那一團糨糊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
成功誤打誤撞,來得如此突然,我趕緊喊來楊吃一口。
「是魚丸耶。」他似乎也很驚喜。
所以,就這麼成功了?就這樣還原了老媽的魚丸?雖然對於輸給機器的我有點不甘心,但咬著一顆顆彈牙的魚丸,也只能接受這口憤懣。
「下次我們再去市場買一隻馬鮫魚吧?」楊笑。這是個好建議,我點點頭。
馬祖女兒的彆腳食譜—魚丸/文:花子
- 2025-0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