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生活四十年之後才「返鄉」創業,說是回家,可能更像是來到異地。
「以前住在台灣,一年就回來個幾次,待的時間也很短。每次回來,都是跟著爸爸媽媽,大人忙著團聚,我們這些小孩只能尷尬地坐在旁邊發呆。」
我深有同感。因為我的母親是香港人,每年寒暑假都要跟著她回香港探親。雖然是回外公外婆家,無形中卻好像有許多作客的規矩要遵守。面對大家族,太多的應對進退要顧及,要練習講陌生的母語,要努力記住陌生家人的臉孔與名字。好不容易稍微熟悉了一點,還來不及讓自己放鬆一些,又得回台灣了。半年後,同樣的困境再走一遍。
一遍又一遍,身體在物理上「回來」了,但心靈卻好像靠不了岸,兩頭都不到岸。
「而且小時候看到的東莒,和現在完全不一樣。」L說。我用力點頭,是的是的,我對香港也是一樣的感受。
曾經熟識的人可能大多離開了,島上的一切不只是物是人非。香港急速奔向前衛與進步,而東莒則是聚落空置、房舍頹圮。重建之路不是復舊,而是要弭合這幾十年的時空斷裂,讓舊屋保存一些當年的家族回憶,功能卻必須符合二十一世紀的使用需求。
因為要回台灣陪小孩,她即將離開東莒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碰巧搭同一班船「離島」。離開前一晚,她帶著我去參觀在大埔聚落的舊家。那是一個曾經人丁興旺的漁村,閩東式石頭屋鱗次櫛比。我每天都會去大埔走走,卻一直沒有機會走進當地人家裡。
「這是大埔唯一的木構造石頭屋。」她將祖輩的故居重新佈置起來,原本的棟架因為白蟻嚴重蛀蝕,全部換新,一開門,福州衫的香氣撲鼻而來。她指著那些無法利用的牆面,因為背後就是山壁,得留著空間透氣透水,讓房子呼吸。
家,是人、房子、食物聚合的地方。每一個環節,都是學問。她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去認識這座島、認識島嶼上的家人,用自己擅長的方式重詮自身與故鄉的關係,其實很糾結。
移人眼底的灰藍色,不是冰冷,而是等待
雖然返鄉維艱,但我好羨慕她。同樣是往返各地的移人,她在故鄉有個長期定錨的地方,可以定義自身,可以居住、工作,被熟悉的鄉音圍繞(即使自己說得並不流利,但沒關係),有餘裕去思考怎麼將島上的特產,轉變成適合現代人的健康飲食,介紹給不認識這一切的來客。
我更像個失語者,母語說得坑坑巴巴,每次開口都羞愧;要講述自己的文化是什麼,卻都是斷簡殘篇。即使費盡心思做足準備,主流族群覺得與己無關懶得聽,母文化的族群則嫌我外行,像是永遠都在走鋼索,永遠擺盪,永遠下不了那條鋼索。
認清這一點,我早已放棄「著陸」,放棄融入任何族群。花了很多年,我明白自己也屬於一個非常龐大的族群,這個族群叫做「移動者」。
東莒被稱作離島中的離島,可能是中華民國行政區劃中,距離核心最遠的一座島,連鄉公所都是設在西莒,而非東莒。而我自己的觀察是:東莒島上的人,可說是移人中的移人。
移徙的人有個特質,和定居者不太一樣,你會在他們眼中看到一抹灰藍。這抹灰藍輕輕淺淺,我們在這層如煙的灰階之中,試探著彼此,等待交集。
這抹灰藍並不是一道高牆,只是每個人都有他離開的節奏。島上的人會離開,你我也會離開,有些人會再回來,有些人不會,當下一切都難說。不必涉入彼此太深,因為可能很快就要告別。但只要多相遇幾次,那抹灰藍就會消失,誰的移動軌跡或心路歷程與自己重疊,那重疊的部分,就是開關。
大埔聚落有一個社造組織,叫做「大埔Plus+」,我上島的時候,這個團隊剛巧結束上一個計畫離開東莒,直到我離開的前三天才回來。團隊成員都是從台灣過來的,領頭人強妮已在此深耕六年,其他人有的在島上是待一兩週就回台灣,有的則是資深的「半島民」,每到淡季都會回到東莒生活。這群人被東莒居民暱稱「大埔小朋友」,有的是藝術家,有的是食農工作者,各種身份都有,每日三餐共煮共食,互相支援各自要進行的工作計畫。
大埔Plus+提出了一個概念:「新家人」,希望為東莒島培養長期粉絲,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東莒,願意來到東莒生活。藉由這個過程,讓人口大量流失的偏遠島嶼,逐步恢復生機。
在島上的最後幾日,我常去大埔Plus+的魚寮跟他們聊天,聊聊各自對這座島的體會與心得。每個人「著陸」的途徑都不同,有的人是無意識、很滑溜地滲透進島上的居民圈,有的人則是從某一位居民開始,逐步被帶領、深入這座島的氣象萬千。
雖然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計畫來到島上,卻都擁有一雙澄澈、誠摯的眼睛。他們熾烈的好奇心,撥開了人們眼中的那抹灰藍。
東莒島上的人們,都很習慣聚散。再聚首是開心的,而告別亦是日常,珍惜相聚的當下就好。林志炫有一首歌叫做〈離人〉,其中一段歌詞是這樣唱的:「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又熄滅。」
望著東莒沒有光害的滿天星斗,我想,這裡的歌詞也許該改一改:「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再綻放。」
感謝這座因為離別而燦爛的島嶼,感謝每一位在旅途中照顧過我的人。我們下次見。(本篇完)
飛馬文學基地/離離島,移移人 飄浪者的東莒(三)/文:張蘊之
- 2024-11-28

曾經幾乎廢村的大埔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