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個彎吧,在至善園的時空 文/陳皮梅

  • 2024-09-05

 有時,時間或許並不是一帖很好的想念濃稠劑,記憶也往往無法讓過往變得更清澈,於是,在心裡的某個角落,似乎也悄悄擺放一些小小的風景,偶爾拿出來思尋。

 對離台十數年而遠赴北京,如今又回台的我來說,距離上一次回臺北故宮探訪,竟然不是帶著欣賞歷史文物的悠遊觀光之心,卻是因為背負的工作任務,為拍攝撰寫故宮一些創意小物的報導專題而至。

 儘管,過門不入,再加上種種理由,我心卻常惦記,隱身在臺北故宮外林子裡的那座仿宋園林。

 1

 這一回,我們反而有意過門不入故宮。

 她跟隨我也來台數年了,臺北對她是完全陌生的,但臺北故宮想來她應還有點記憶,不過等再次來台後,她卻開始投入終日獨力過著完全工作無休的生活,我也始終沒機會陪她到處走動探看認識臺北,即便她也喜歡與她故鄉在氣候與風土人情上迥然不同台灣,卻始終忙碌工作,為此,我更對她感到內疚。

 那是陽光普照的日子,蔚藍的天色鋪陳在故宮背後的小山巒上,悠悠的幾片薄薄的白雲,閒適如我們的心情與腳步,先在階梯慢行而上,故宮尚未開門,門前稀稀落落的遊人走走停停在四處觀望,從他們的言談行止中判斷是日本遊客,也正是過早的來到,因此他們也只能和我們一樣,在故宮門外廣場隨意信步閒逛拍照。風吹著兩旁的高高樹梢,一些白頭翁藉機高唱傳頌這風和日麗的日子。

 轉個彎吧。

 我們有意避開遊客,因為我們只想清閒地好好走走看看,這是只屬於兩個人的美好時光。所以熱鬧的人群在逐漸隨著陽光的熱力高漲時,我們又刻意第一個轉進那想念許久的至善園。不可置信的是,對曾經長年居住在臺北的我而言,雖然之前有十數年不得不在北京、上海等地工作生活,但至善園這仿宋魏晉的知名園林仍是我回台後第一次的光臨,更是她感到新奇的,因為一入園,歡迎我們的是一隻迴廊下久違的台灣藍鵲,牠亮麗的寶藍色與藍色、黑色的羽色,彷若在豔紅色長喙的短暫啼叫中,告訴我們牠在這園林中似乎是一個可增添這園林些許鮮活生趣的長駐客,牠到處在古典優雅的曲折迴廊的小樹林與潺潺水流間盼顧自得,飛飛停停,讓這純樸古幽的恬靜園林多了一個動詞。

 入園遊覽的遊人並不多,我們喜歡這樣的氛圍,並享受與想像北宋比擬中那遠去千年的豐美悠閒盛世生活。

 況且,遊覽這樣的園林本因如此,人不必雜,話不必多,只要心有契合地走走停停,就能領略這仿宋園林所有傳達的那種平和與美感的用心和氣氛,這就如同置身宋畫魏晉中那簡簡單單設色的雅緻構圖,或假山小樹,或涼亭迴廊,卻只有兩三人物悠閒其中,那種恬靜自適的感覺足以發古人遊園的意會念想。

 當我們站在故宮的櫥窗前讚嘆那宋代的如玉滋潤單色古瓷時,是否也無意中錯過了清靜在故宮一旁那更北宋更令人讚頌的古意園林?

 這清幽樸拙的至善園雖隱藏在頗有名氣的故宮一旁,也如同以各種景觀建築設計皆崇尚簡樸純古見長的古宋景觀一樣,師之並恢復那遙遠年代朝代的小山水與建築園林而聞名,但這似乎也只吸引懂它的人們一親芳澤,連追求素淨簡潔見長風氣的日本遊客也難得出現在至善園中。這讓我有點訝異,不過,至善園也似乎因而避開了更多遊客吵雜的干擾,維持一種與古宋相襯的清幽氛圍,藉著園中風輕輕吹響的樹葉交響曲,和細細如撫動琴弦所流瀉而出的水聲,將重新塑造的松風閣、蘭亭與流觴曲水等等襯托出不同於一旁故宮裡櫥窗中燈光下的畫中山水,卻有更身歷其境的古典雅致風情。

 2

 這應該是全臺北唯一最典雅幽靜的園林建築了。她有點興奮地說。

 她尤喜歡親近有著楊柳臨岸的龍池,喜歡那龍池上的黑天鵝和錦鯉,她如天真難得出門郊遊的孩子一樣,要求趕緊接過我投幣買的一袋魚食,她興奮地往池裡撒去,那些彷若來自陽光七彩光暈穿上衣的錦鯉,一時蜂擁而至搶食,而黑天鵝更是不失優雅地前來探頭搖身試圖分一杯羹,她蹲下身子餵食,望著池上熱鬧的場景就不由得流露愉悅難得笑顏,如快樂孩子般只缺雀躍了。我一旁靜靜看著她,看看,看著,不禁想著這來自遠在數千公里之外東北土地故鄉老家的女人,竟然決意孤身一人多年來隨我東奔西走,如今又渡海到海峽此端,勇敢與我一起生活在這對她完全陌生且孤單無依的海島上,我心裡不禁又對她暗暗倍感多有虧欠,也不覺有點眼角發熱。

 而我只能從她身旁趕快站起來別過臉去,假裝再伸手投幣購買一袋魚食,同時卻又心虛地多餘地問說,再幫妳買一袋魚食餵魚吧。

 黑天鵝和錦鯉都優遊在如幻的光暈水灩中,我們也緩緩漫步在大宋的楊柳清風中,輕輕踩在汴梁盛世的小石子小徑與木搭小橋的陽光裡,攜手同行,想像我們呼吸的也是千年前最幽美的空氣,這比站在故宮的歷史文物前更真實,更能觸及宋人美學的時空。

 在多數人的史觀裡,以士大夫為主要支撐起社會地位的宋朝,似乎比任何朝代都高,但其經濟實力在後來的一些研究中卻也不輸其他任何朝代,這種看似重文輕武距今已有千年的宋朝,文學藝術在經濟實力的支撐下更翻出閃亮燦爛的一頁,尤其表現在建築美學藝術上的有李明仲的「營造法式」和喻皓的「木經」等等名著,這些建築美感的藝術傑出表現當然也出現在如至善園的松風閣,與碧橋西水榭與各木造建築中,甚至連整個園區裡的迂迴木造長廊,也都象徵著當時宋朝最代表性的儒雅,更有寫意般的簡潔風格,即便我們隨意坐下來,清風微微吹襲著髮叢,掠過肩頭身邊,我們也能追思那個重文卻也經濟實力達到頂峰,同時在各種藝術也有獨到爐火純真表現的宋朝園林,坐著,想像那是一個讓人們如何悠哉生活與休憩的富足年代,如何的讓人們享有尊嚴愉快地與自然相處的快意年代,如此各方面皆不餘匱乏幾乎是當時北宋朝代不論是官府或黎民的生活寫照了。

 轉個彎吧。

 我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徘迴在那高高低地卻又曲折輾轉的長廊,也幫她留下幾張倩影,陽光在各處的花草間跳躍,清淨的蘭亭中有若干粉蝶紛紛飛掠,洗筆池上的黑天鵝如流暢的魏晉筆意輕輕滑過水面,我們在流觴曲水的泊泊輕響的水流中,雖不見文人雅士的酒杯漂過,更不聞縱情賦詩與仿宋翰墨的豪情酒令,不過,從樹林上撒落的碎陽卻閃耀在那不斷的水流聲中,台灣藍鵲與其他鳥雀蛺蝶的蹤影卻也循聲汲水而至,她不覺蹲下來,似乎在細細傾聽,此刻這園子裡依然人聲稀微,清幽異常,如身處靜謐秀麗的空間,但卻值得用心去傾聽,這是一種享受。

 然後我們繼續悠悠散步繞過假山亭台。有對年輕情侶輕聲地爭執,我們與他們擦身而過時,卻未聞過激的聲音;即便有高亢怪異的聲浪偶爾由身邊竄出,並且驚擾了她的遊園興致,但那是從期待需要身心治療的異常者口中發出的,我們能體諒對方也需要這園林的美好來抒發其隱藏在身心深處的塊壘。這處於臺北城市一角的或仿宋或魏晉園林,可以讓人深呼吸,也可以讓人手牽手悠遊,當然更可以讓人一吐心中愁悶或積鬱了。

 3

 誰會不傾心至善園?

 快樂的她,難得流露笑容,更因徘徊在花間水上,讓一段工作壓力默默承受的她能暫時拋開俗世般的困擾,這至善園更是她第一次且喜愛的遊園之所,亮麗的陽光揮灑在她身上肩頭,我相信如有陰霾也會因此而消散。而我能做的,就是日後能多多找到空閒時光伴她騎著車,一起見識遊覽更多的台灣景致。

 那天,真的藍天燦爛,整個園林燦爛,她的臉龐也燦爛。我們悠哉走出至善園逍遙清閒的歡快早晨,彷若又聽見那台灣藍鵲在園裡林間長廊間啼鳴,不知千年前那些風雲變幻下古老朝代的亭子外是否也有山雀啼鳴?

 千年前的魏晉南北宋已很遠,王羲之的故事也很遠,時間和記憶固然或許無法讓想念的過往變濃稠或清澈,但陪著她做一次遊園的快意,恐怕也是很值得收藏的吧。

 跨上了機車,她在我肩頭上輕聲問道,現在我們去哪裡?

 轉個彎吧。

 其實我也不知道哪裡才是下一個目的地,不過機車已沿著至善路二段往上坡路前進了,或許,接下來就順著心隨意拐向燦爛中的陽明山某條山路前進吧。

 繼續陪她走走,迎面而至的風快意地穿過燦爛的陽光,和燦爛的風景,越過我們貼近的肩膀與飛動的髮叢,一路愉悅地向後揚塵奔馳而去,某些時間與記憶就在那繼續前進的車行轆轆中似乎也清晰濃稠的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