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燈塔的依寶姐/陳翠玲

  • 2024-07-29
邁開腳步往前走

邁開腳步往前走

2019年依寶跟阿肥在花蓮見面,55年不見,有說不完的話

2019年依寶跟阿肥在花蓮見面,55年不見,有說不完的話

2024年依寶跟阿肥在小島見面

2024年依寶跟阿肥在小島見面

守塔家旅的塔裡塔外

守塔家旅的塔裡塔外

到了朝思暮想的燈塔,真開心

到了朝思暮想的燈塔,真開心

這房間及這扇窗有滿滿的回憶

這房間及這扇窗有滿滿的回憶

九十二歲的「依寶」在東湧燈塔120歲生日當天,回到了小島,這是她離開東引六十年後,首次踏上小島,她說要到燈塔她當初住的房間看看。她帶著在東引出生的老二,在花蓮出生的兒子、小女兒及兩位兒媳婦回到小島。

八十八歲的閨密「阿肥」,最近變得寡言,但得知「依寶」要來的前一晚,因為沒有睡好精神更顯委靡,但一早就獨自一人摸到民宿找「依寶」,這兩個嫁到燈塔的女人,五年前曾在花蓮「海明蔚」民宿相見,闊別五十五後,當時八十三歲的林碧玉叫一聲:「依寶」,八十七歲的王雪琴叫一聲「阿肥」,時間彷彿回到6、70年前的東湧島。兩人相見,有說不完的往事。記憶有如一幕幕快速播放的黑白片,咻!一下就到了彩色影片時代了。

但有些人跟事是經不住歲月的摧殘,如今阿肥在閨密面前眼神透著晶亮,卻只是安靜的聽依寶說話,我跟依寶說我可以接續阿肥的情感當妳的姊妹淘,要叫妳「依寶姐」,叫「姐」是有一種霸氣、是能力,不是姨、嬸、婆稱呼可比擬的。

依寶姐的早上,九點是重要的時刻,要影音開市上班了,目光犀利盯著紅綠色的盤面,只消瞄幾眼,便決定買進二十張優勢股,再賣一張可獲99萬的強勢股,做完股市的功課的她,便要找老朋友敘舊見面了。

依寶姐在登島之前,曾跟我探聽一位兒時同床共眠的一位友人,她斬釘截鐵地說她一定不會離開小島,是因為她不認識字,後來,我聯想到我們陳家會三代留在東引燈塔守塔,其實也是我們沒有能力離開小島,我的依公陳高福是華人第一位主任管理員,能用英文紀錄日誌,依寶姐說我的依公接任主任一職後,燈塔日誌改成中文紀錄,她的夫婿守塔人陳德昌便常常協助寫燈塔日誌,是得力助手,可見他們之間的情誼。

當初住在燈塔的五個家族中的守塔人,陳德昌是唯一沒有接任主任一職便離開東湧燈塔,我的依公陳高福民國52年過世後,次年陳德昌便帶著在燈塔出生的三位兒女、依寶姐跟肚子三個月的孩子離開東引,來到花蓮的燈塔宿舍居住,從此成為花蓮人,連身分證的代碼也是U並非Z。優秀的陳德昌便轉往金門東碇島燈塔擔任主任一職,接著到澎湖、花蓮守塔,最後定居花蓮跟依寶姐開起了民宿。依寶姐對著我說:「我們跟妳依公感情很好,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妳依公過世之前曾抓著我的手……」然後她便哽咽,淚盈於睫,我說依公說了什麼?依寶姐說:「妳依公感嘆生命短暫及歲月無情……」

依寶姐的親姐姐是小島人人尊敬的「王老師」王素貞,島上長者幾乎是王老師的學生,依寶姐十八歲時便由王老師作主嫁給隻身從福州來有學問的陳德昌,嫁到燈塔的依寶姐,夫婿是人才、有錢財、也是奴才,沒有公婆要侍候是隻自由的小鳥,跟當小媳婦的阿肥玩在一起,常會為阿肥抱不平,說阿肥「野受怪」、「有做無食」,沒想到阿肥「受怪」(過苦日子)習慣了,到現在覺得要享福跟放輕鬆都會充滿罪惡感。

依寶姐的孩子說:「依媽一家人有長壽基因,留在對岸的姐姐已有百歲高齡,仍耳聰目明,小近十歲的依寶當然不覺得自己老呀。」但我覺得依寶姐不老,是因為對生活充滿熱情並保持好奇心。傍晚時刻便要登上燈塔了,原本說要準備的輪椅,哪裡派的用場?依寶姐腳穿著繡花鞋,還搭了黑玻璃絲襪,就這樣的「光與滑」一路被纏扶或豪邁的自行走去,她是抱著爬也要爬燈塔的決心,神情亢奮毫無倦意,在燈塔往房舍的120階的石階上,四肢並用的爬走著,抬頭跟我說:「翠玲,我想做的事一定會做到。」這句話有點熟悉,我在幾年前也常有這個念頭,也說這樣的話,這念想也困住我許久,這不是只有爬樓梯的那樣累。但眼前的依寶姐她眼帶笑、嘴角上揚,她是含著笑及喜悅的心情在做她想做的事,沒有為難。大部分的守塔人耐得住寂寞,總是低調佛系生活、個性瀟灑,長期在外守塔的人,背後是一個女性支撐起一個家、一個事業,正如《LIGHTHOME:以光為家—燈塔人的故事》一書裡寫道:燈塔的女人亦扛起了一個時代,這女人是依寶姐也是阿肥。

到了依寶姐當年住過的房舍,在花蓮時她常跟兒媳孫們說的一件事,就發生在這房間裡,一路上依寶姐的媳婦們,很期待見到事件的地點,依寶姐一進門就開始比畫:「這裡擺著一張四方桌,你們依爸跟三個軍人在這裡打牌,一聽見我開門聲音,他們三人為了保你們依爸不被我修理,就迅速跳窗出去。」我們推窗一看,這高度是從一層半的樓跳到地面啊,可見依寶姐的霸氣。

另外有一件事讓人驚嘆不已,依寶姐的孩子不論在東引出生或花蓮出生,福州語都講得「拉拉酥」(厲害且出風頭的),比常住小島的我還地道,在東引出生七、八歲離開東引,就再也沒有回過小島,及根本沒有住過馬祖,這語言傳承如何做得好呢,依寶姐的孩子們說:「在家裡講啊。」這就是母語,母親的語言就得在媽媽那兒才學得來的。兩天相處下來我的母語能力也被依寶姐跟她家人精進了,她會說:「記得住某人,得要『燙t‘ouŋˇ』蜀下(冷菜加熱之意),才記得住。」又一次因為送錯禮的事,跟我抱怨自己做了一件「盤斗」(愚蠢吃虧)的事,聽來令人會心大笑,充滿了幽默感,跟依寶姐相處毫無代溝,且充滿了樂趣。

上了燈塔制高點,要下山時,我心裡正在盤算是要走原路;還是繞到後山步道,下到烈女義坑平台搭車,如果原路下山數百階的陡峭階梯,更是一大挑戰;後山的步道雖然比較長,但是緩坡走起來肯定比較輕鬆,於是決定帶著依寶姐一家人走後山步道。當走在也是數百階的步道中時,眼看天色已昏暗,接駁車的司機提議說,願意背依寶姐下山,但依寶姐仍執意自己走,當踏下石階最後一階時,大家鼓掌了起來。依寶姐對著我說:「翠玲,我問妳,妳來過燈塔?走過這步道嗎?」 我說:「我常來。」又說:「那妳怎們帶我們走這條步道呢?這步道可是有千階呀。」我被她「ㄉ一ㄡ」(福州語發音:打槍之意)也覺得有趣,充滿幽默感也是不老的原因吧。但依寶姐呀!妳知道嗎?妳可是破了最高齡走燈塔步道的紀錄呀。

依寶姐跟家人回到了花蓮,打電話來跟我如姊妹淘般的聊天,幾天的東引馬祖行,上坡、下坡、爬階的行程對她心理層面來說,都不覺得困難。樂天、積極、正向是我在一般高齡者身上很少看到的。

依寶跟阿肥,她們都是有智慧聰敏勤勞的女人,這兩個當初嫁到燈塔的閨密,分開六十年來就見過兩次面,一次在花蓮,一次在小島,歲月在人身上刻畫的深度不一,在皺紋裡開了不同氣質的花,阿肥這一生都在小島,相夫教子,生活以家為圓心,是小家碧玉;依寶到花蓮闖天下,經營民宿叱吒股市,是大家閨秀。她們豐收的是中國傳統的道德及孝道,也就是有媽在的地方,孩子找得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