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盪不安的那個年代,舊街的各樣事物就成了我投射很多眼力心力的大舞台,在舊街也確實有這樣來自四面八方的江湖人物,值得細細評讀!也算是在戒嚴軍管年代,嚴肅氛圍下的緩衝劑。因為日子總要過的,宣傳彈總是要躲。
舊街在天要亮未亮前就開始騷動,上山下海或夫妻打罵、訓斥頑童就開演了,清晨是低階勞力已經忙碌過的時光,街道開始冷清,此刻對我來說,有這樣亮麗景致將枯舊的門面抬升,也是特別的。街尾有一座水泥房舍,是的,一座有別於村公所的公廳,木門「瓜」一聲推開了,一位儒雅人士淡泊出現,只因他穿著真的素雅–上身是純白的衛生衣,下身是藍色條紋的睡褲!秋日則再加藍色條紋的薄衫睡衣。在他掏水洗臉時,街道大人們問候就開始,「組長好。」「鯧魚哥好。」「組長好,汝越來越年輕!」「哪有年輕!厝都回不去,爹娘都見不到,年輕有甚麼用?」「是啊是啊,船開進去,馬上就被槍斃!誰人哪敢回內地?」,組長如何來到舊街,已不可考,很特別的地方是此處辦公廳也不像村公所這樣忙碌,平日除了組長要赴別地開會,才穿著筆挺的西裝或中山裝,白日都是睡衣睡褲在街道與辦公廳出入。後來有機會去內地上海參訪,才知上海男女均是喜歡穿著睡衣與鄰居互動,但色彩更加繽紛多元,據我推測睡衣的晨見風景,可能是民國風行的潮流,其勢不可擋!不僅僅只有上海市吧?因此舊街很多壯丁起而仿效,均請台灣親友或子女購買郵寄回馬祖,當時,若沒出海或下田,藍紋睡衣成了數大便是美的風貌。
組長這樣輕裝簡從,也容易與庶民打成一片,立意甚佳!且組長另一優點就是識字、讀字與寫字的功底。這樣說吧!舊街這樣親友接引或逃難移民等等,泰半都是文盲,過去要讀私塾都是富豪與地主之家,移民已經生計不保,奢談認字。村莊與外交流不多,最多就是與在台灣子女的聯繫,所以本街的電報與讀信、寫信都會請組長代筆,他總是微笑答應,也深知這是街民大事,馬虎不得!我上了國中,也無法替家中代筆,原因是成績太爛,字跡潦草被嫌棄,老媽常斥罵:「讀書讀到糞坑裡去!」「字像雞爬的,讓汝哥看錯了,都惦了!」,所以我唯一對家裡有貢獻的,只能會念信給二老聽而已,現在回想起來的內容,大概都是精簡概要的回應,如「匯票已收,數額沒有短少,勿掛念。」等等敷衍文字。
舊街還有讓我無法忘懷的人物,那日是假日吧,不必在鐘聲響起,狂奔上學,略胖的王大媽坐在門前開始納涼,這是婦人們做完家事後的悠閒,但當我看到伊的左腳是空的,就了解許久未見的大媽,去台灣醫治腳了,後來從長輩口中約略知道事情始末,她去撿拾柴火被地雷炸斷左腿了,軍方先在軍醫院止血包紮,再等補給艦後送台灣做後續處理,當她回到舊街就成這樣光景,街坊鄰居都已慰問過了,小孩的我是驚嚇的後知後覺,還有那個常常宿醉且不事生產的先生,最近甚少毆打大媽,是否也會憐憫她的處境呢?,還是她已沒有多少工作能力,打罵也無用。人常說:「危機就是轉機。」從大媽回到舊街,軍方就慰問不斷,整箱的軍用罐頭與營養品用紅紙貼的堆在牆邊,最高興的是小孩與王大哥,在軍方救濟下,王家生活大大改善,但是男丁更加飲酒而無力下海打魚,吾鄉因勞動而誤觸地雷的憾事有多起,在舊街這起熟識鄉親的意外就特別強烈,時過境遷如候鳥卻不會重返,地雷之島的金門馬祖沒能見著敵軍傷亡,卻聽或見到鄉民的哀傷,去年有機會重返小金門,參觀曾經的要塞–勇士堡的蛛網坑道,已成了各式埋在大小金門的地雷殘品展示館,坑道有冰涼的氣息流竄,敵對的歷史只能留給後人評說,出了坑道有暖熱冬陽照拂,是歲月和平的慨歎招手。
舊街二部曲/陳長柏
- 2024-06-10
勇士堡。
勇士堡的坑道地雷展示館。
勇士堡的坑道地雷展示館2。
勇士堡的坑道地雷展示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