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妳有看過水上飛機嗎？」空檔間，李添利突然這樣問。

　「沒有，那是甚麼？」玉英很少離開村落，除了幫母親挑魚丸去外村賣或去山隴領救濟物資外。

　「我也不太清楚，只聽大人說可以在天上飛和海上漂，很厲害，我在馬港看過。」

　「水上飛機」—是美國中情局的西方公司和國防部聯合向復興航空包租的PBY-5A水陸兩用飛機。飛馬祖時會選擇降落在福澳港或馬港。

　「你依爹去台灣買貨時，就是搭這嗎？」玉英知道李添利的父親一年會去台灣至少一次。

　「不是，他是搭船，聽說一般人不能搭這水上飛機。可是我知道有住牛角的幾個學生就是搭水上飛機去台灣的。」李添利的母親是從牛角嫁來的，去山隴賣魚丸時，有時會順道回娘家探望老邁雙親，就會稍回關於娘家或牛角的一些嗑牙閒事。

　「為什麼小學生能搭水上飛機？」玉英也好奇了。

　「因為他們要被保送去金門讀初中。」

　這下玉英懂了，馬祖沒有初中，只有國校，畢業後就要去台灣再轉到有初中學校的金門再讀上去。

　「真是羨慕可以搭水上飛機離開馬祖的人啊，我也想趕快畢業…」李添利好生羨慕。

　「我才羨慕你至少可以畢業…」玉英喃喃自語。

　玉英是打從心底羨慕可以不受阻礙去上學的李添利。但對於自己學業的中輟，她卻不能也無法向父母抗議甚麼。畢竟自己是差點就要被棄養的那個。

　送菜給大姑媽時，有時會聽到大姑媽在稱讚自己乖巧時，就會重複提起玉英出生時，因為家裡環境真的不好，無法養活太多人口，長輩期望的是可以添粗活人手的男丁，因此一度想將是女娃兒的玉英狠下心送人領養。是母親哭喊捨不得才留了下來。

　但玉英卻沒有甚麼埋怨長輩，因為成長後，她是知道周遭也有不少是像她這樣命運的人。有的就去當了童養媳，甚至還沒有活下來就消失在澳口外的。也因為如此，玉英從小就乖順任勞任怨，一如此時多數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馬祖女者。

　「妳要去學校讀書，才能創造自己的未來。」玉英想起了曾老師的話。咬了咬嘴唇，用力地在課本上寫下李添利曾唸出的「翱翔」兩個字。回家時，因為晚了。玉英又是挨了父親一頓斥責。但玉英心底有些開心，因為她又多認識了好幾個生字。

　您一頁頁撕掉，我就一頁頁再幫李玉英補上…

　這一天，天后宮有祭祀二將軍的活動，村民們紛紛前往上香拜拜，玉英也幫忙母親先拿祭品去廟裡。一踏入這座老廟，就看到嫩金也在裡面。

　「妳也來了啊，怎麼妳也是一個人？」玉英將祭品放上供桌。

　「是啊，依嬭去找依家，我已經拜完準備收好回去囉。」正準備要離開的嫩金突然留下這一問：「依嬭說二將軍很靈驗，妳拜拜時有甚麼想要求的嗎？」

　從小就聽說村裡的地頭神就是二將軍，是從對岸筱澳那邊飛來的鳥神。聽大人說出海捕魚時，如果遇到危險，就會呼求二將軍保佑逢凶化吉。

　「當鳥真好，可以翱翔天空去看更多地方…」玉英暗忖著。

　突然她覺得想要跟二將軍求求看，可不可以讓依爹答應自己能再有去學校讀書的機會？二將軍應該會明白自己的懇求吧？

　玉英學起大人，雙手合十，跪在神桌前。

　「李玉英！原來妳在這裡！」一個男音從玉英的身後傳來，嚇到了玉英，是曾老師。

　玉英連忙起身轉頭，只見曾老師手裡拿著幾張紙，站在廟門口。

　「我叫李添利去妳家找妳，想問妳怎麼沒有去學校考月考？李添利回來報告說沒有看到妳。我把考卷和鉛筆、橡皮擦都帶來了，妳等下拜拜完後，就到旁邊來把這考卷寫一寫。」

　在廟旁邊寫考卷？玉英有點傻住了。離開廟時，玉英下意識回頭看了二將軍一眼。

　幾天後，一個多數人已過晚餐後的入夜。玉英的父親吃飽飯後，做在門口乘涼，母親則在臥房內休息，玉英在廚房收拾。

　曾老師突然出現在玉英家，身邊還多了一個人。從廚房聽到動靜而走出來的看到了曾老師，也認出了—校長！

　校長是學問有成的村裡人，家裡在做中醫藥事業，玉英縱使中輟，還是認得出來。

　玉英的父親看到學校的老師和校長連袂登門出現，瞬間臉色鐵青，似乎已經預料到所謂何來。

　「這是李玉英的月考考卷，李先生您看。是不是考得不錯？」只見曾老師攤開本握在手裡的課本和幾張紙。

　「我看不懂！沒像你們會識字還能吟詩！」玉英的父親沒好氣。

　「您莫生氣，玉英考得真的不錯，數學85分、國語92分。」認識玉英父親的校長見氣氛要僵住了，狀趕緊補充。

　「她不是沒再去上學嗎？怎麼會有考卷？」玉英的父親硬聲問。這時，玉英的母親也聞有動靜人聲而從臥房走出來。

　「雖然玉英沒有再去學校，但曾老師並沒有放棄她，都會把課本叫同學帶去給她自習，讓同學教她…」

　「甚麼課本？我不是早就一頁頁撕掉扔出去了嗎？」玉英的父親瞪大眼睛，轉頭質問已經嚇到不知要回答甚麼的玉英。

　「您一頁頁撕掉，我就一頁頁再幫李玉英補上…」曾老師告訴了玉英的父母，自己怎麼撿到被丟出來撕爛的課本和作業簿，拼湊後發現是玉英寫滿密密麻麻的自修，於是怎麼讓李添利再拿新的幫她補習。然後讓玉英也同步考月考試試看自修成果。

　「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能有時間跟上了學校的教學進度，但從她在我面前寫考卷後的成績來看，玉英不只跟上進度，還考得很好。」

　 一滴、兩滴、三滴，地上出現了如屋頂漏水般的水滴。那是從曾老師和校長出現後就一直低著頭，像做錯事，不敢看大人的玉英，想起自己偷偷利用去燒柴火、去菜圃、水井邊洗衣服時用樹枝、小碎石或手指頭沾水在地上憑記憶複習李添利教她的畫面…所流下的珍貴眼淚。

　「曾老師來找我報告，將李玉英的情況告訴我，請求可不可以讓通過月考檢驗的成績，當作有來學校上課？這孩子在這樣學習艱困的環境下，還願意這樣上進，當然可以通融。可是只靠李添利幫忙複習功課也不是長久之計，畢竟李添利也是還要靠老師教才會的學生，我認為李玉英還是恢復繼續到學校跟大家一起上課比較好…」

　校長勸進的話，迴盪在昏暗的石頭屋內，沒有人接話。玉英鼓起勇氣，偷偷地稍微抬頭看了父母一眼。她多希望這時父親點頭答應。

　玉英的父親依然臉色鐵青沉默不語。母親則正擦拭眼淚。校長嘆了口氣繼續繼續說道：「從小我就常想，我們馬祖人的孩子長大以後是不是多數只要是女的就早早當童養媳或嫁人，男的只要知道怎麼下江討海、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我自己要不是八歲有幸去讀私塾讀書識字，就不會還有去福建的學院讀文學科的機會，更不會現在能當上校長…孩子能有機會讀書就應該把握，更何況李玉英的資質這麼好又肯學習…您不會遺憾自己沒讀過書嗎？」

　「……」

　民國46年，馬祖戰地政務委員會於南竿設立馬祖初級中學，讓國校畢業的學生可以在地進階教育。

　民國55年，馬祖推行小學強迫入學政令，違者其家長需要受處罰，從此學生人數急遽成長。

　窮山惡水的國境邊陲，總會有不願放棄學生的老師和不願放棄自己的學生，以及願意咬牙供孩子受教育的父母，而得以試著改變自己，甚至是馬祖的命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