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村是位於閩江口南岸突出一塊寶地
與馬祖島同樣俯臨大海,同樣寒冷同樣有坑道
同樣堅韌同樣博大情懷,還有,同樣有媽祖巨神像
1
海島的春天,吹生了一場又一場的濃霧,霧氣從天空中勻速飄落而來,時而東時而西,像頑皮的小孩牽著無根的彩帶,纖柔地覆蓋大地,再從海面軟綿綿爬升,舞進村莊穿過門洞,化成水滴附著我的牆上。我學著我母親拿起一塊布,擦拭著,水滴消融之後,又冒出頭。陽光出來了,水滴仍然留在牆角不肯走,直到風來了,從南轉北轉個彎的風來了,水滴走不見了,以致於我與我的母親,或是我的外婆,從沒有人問起走失的這些水滴,去了那兒了。那是說,我們知道在陰陽相半、晝夜均分的季節,水滴會不請自來,或者它來年長大些,依然穿過門洞而來。
父親的村莊,在馬祖一海之隔,閩江口南岸突出臨海村莊-文石村。在這兒春風的霧氣,偶而也會結伴到那兒遊玩,有時結伴回到小島,有時不。以致沒有人問起走失的水滴會不會再回小島這等的事。離開「文石村」前,我父親沒有來得及與土牆上的水滴告別,他不是春分時節離開故鄉,他也沒有來得及與所有熟悉的人物告別。那是說,那時整個村莊男人與女人,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他們便提著漁網、鋤頭出門了,到天黑寂靜時,鄰居才從門縫底下以微弱燭光,或趕家裡的雞鴨咕咕聲知道他們回家了。以致於有人問起那些人去哪兒,他們總會說:「出門工作了。」
是的、父親跟著別人到「外山」工作了。
那時的村莊近千戶人家,東一塊、西一塊,南北各一塊的低矮房子,內裡的男人不一定都是勤快地,父親有吸鴉片的父親、叔公。父親有一位孀居的母親。父親家的院牆內住著許多戶人家,東牆的門洞被風吹開了,破落的屋頂瓦片稀稀落落,難以遮風檔雨但風來雨落,那年父親六歲,隨著母親搬進更小的房子,同樣難以禦寒納涼,母子難以溫飽。
是的,父親因為貧窮離開文石村,到彼岸的「馬祖澳」打工。那時候父親十七歲,連抬頭看天的時間都沒有,總還是有寄錢回家奉養母親的盼頭。那一瞬間,父親是不會想到,有一天閩江口岸會封鎖這等大事,我是這般想。國共內戰將閩江鑿出大洞,成了跨不過去的溝渠。人為造成的封鎖線,讓同樣俯臨大海、同樣凸出海平面的村莊,比鄰若天涯了。
後來冷戰來了,槍口相向了,大伯在那一方,父親在這一方。再後來,村莊同樣被畫為戰地,同時挖同樣的坑道,同樣深陷泥濘中的跋涉。我沒來得及問我父親,他是如何面對閩江海口,想著他的童年、少年以及他的母親。
少小離家老大回。五十年以後,父親再回到文石村,那時村裡的土地荒涼了,低矮的瓦房之間夾雜幾棟磚房,碼頭停靠的船隻零零落落;村裡有些熟識的人,為了一些事件活著活著不見了。他的母親的家,搬到地底下了。他的哥哥在他回家前三個月,也走失了。父親的母親、哥哥都是出生這個村莊,葬在這個村莊的山頭。「我本該有住在這個村莊,一生一世的打算。」父親說。
每天迎接太陽升起、目送太陽離去。幾十年以後,政令轉彎了,當年遺落在外的落葉,被一股風刮回了文石村。思念讓父親有意無意保留過去歲月,有如保留了今生來過的證據,那般的看重。以致於幾十年來,他沒喝過這兒一口水,沒吸過這兒一絲空氣,他總能說準離家的日子,記得回家的小徑。
父親說:進了村莊,路邊那棵榕樹還在,只是容顏蒼老、憔悴了。大王廟還在,只是廟埕變小了;登步道還在,草一年年的長下去。當年「馬祖鮮」碼頭還在,只是趕潮汐的人,用了新的方言。
2
父親的祖上,從河南遷徙,劉氏宗祖祠堂在潭頭鎮,父親的祖父從鎮上遷徙來文石村。父親出生文石村,這個村落有百戶人家,在山頭上「龍山寺」供奉五位靈公。這個村莊海的邊上,有座「天妃廟」供奉媽祖。這兒漁家習慣漂泊,特別渴望外面世界。
不說早,父親村莊晚近的遷徙,不,說偷渡貼近些,約莫在1995年之前後,不知哪月哪日,哪來的消息,鄰居耳語傳著有人去台灣、去美國、去荷蘭……,出國了,偷渡成功了。從此長樂區鄰近村落的男人和女人像趕市集,湊個熱鬧。當然,這股風潮也刮進潭頭鎮,父親村莊裡的成年人,尤其我的堂兄弟們,嗅出了一丁點的氣味,有一些些門路,便是傾所有財物,告爹求娘的向外奔去,像一隻奔跑的馬,在荷蘭、美國、加拿大、台灣等……滿世界橫衝直撞,直到散架而止。之後,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連奔跑回來的時間都沒有,埋骨他鄉了。
大伯家中排行第四,行四。行四在新婚妻子懷胎幾個月,從了那股風潮,他偷渡到了某個城市,成了無國籍的流浪人。那年他二十幾歲,妻子、兒子仍在村莊,在偶有某個黃昏,面向箭頭指路的方向,等待遙無歸期的丈夫或父親。二十年以後,行四回到村莊了,未曾謀面的孩子,已是南京大學的學生了。當我問他第一次見他父親的感覺時,他說:「識人,在照片中指爹認父,許多年了。」我不敢再追問,他第一次喊爸爸的感覺,怕是我要潸然淚下。
行四走的時候,還不懂憐惜擁有的種種,他隨便推倒了院牆、砍掉樹木和他謀生的鐵鍬,他想只要他到新的地方賺到錢,一切都會再有的。至少,他能在村莊蓋上一棟新的房子。幾十年過了,他沒有回來,新房子落成了,有三層那麼高。我去的那些年,他的瘦小妻子總自言自語說話,沒有停止抱怨。
行四蓋了新房子,現在還空著,空蕩蕩地,連風來過的氣味,都不曾留下來。門庭上象徵「僑民」的斗大符號,是他在一個城市一個角落一間廚房,不知年月的日子,以難民身分,強撐而來。
他們走了,我與父親回到村莊,村裡沒有幾戶人家。有一年,一位趕路回家的人,站在院牆外向內張望,像是個外人,風刮過來了,土地上草黃了,獨不見多年生活的舊院子。他忘了,自己離家多少年,淚眼汪汪。
3
十年過後,我再隨父親回到村莊,沿路冒出二、三棟樓房,聽說主人不曾住過,房子空著。新蓋的房子與磚石瓦房毗鄰而居。老屋像老人,在歲月來去中低下了頭。有些老房像這兒留守的父母,強撐著等親人回來。有些屋頂塌陷了,樑與柱互相幫扶房子,像老夫妻幫扶著走到村口,張望孩子回家。
有些屋頂塌陷了,瓦片留下來了;屋牆破損了,門洞留下,窗口留下來,煙道留下,以及灶頭上的土連皮帶垢也留了下來了。躺在地上的門片,滿是生鏽的鎖頭、一換再換,這些材料都是主人曾經的證據呀!
忘記帶回童年、少年的父親,有了不挪窩,想住下來的打算。六歲那年,屋漏偏逢連連雨的夜晚,他的母親抱著他連聲嘆氣,「依嬭,我勃(長)大,揢 汝起厝」父親說。
是的,父親回到文石村,起厝。那年,父親八十二歲。
4
噹,噹,一行南歸的火車進站了。疫情過後,封鎖解除了,我迫不及待回到父親的村莊。幾年不見,我已是不識路回家的歸人。倏然間,文石村道路變寬了,文石村的山頭,一座媽祖巨神像,面向馬祖島……。
于2023.5.27 馬祖的霧雨思親
父親的村莊-文石村/劉枝蓮
- 2024-06-03

文石村的媽祖巨神像,面向馬祖。

當年有「馬祖鮮」之稱的碼頭。

與馬祖島上同樣的坑道。

文石村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