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國際藝術島展覽，其中一件在山隴中山堂展出的作品「收信快樂」，許多觀眾非常有感。馬來西亞藝術家劉靜怡與在地藝術家陳治旭合作，將戰地政務時期，隱藏在信件裡的思念、夢想、歡樂與悲傷，化為千百條懸吊在天花板下的剪紙，以及縮時放映的閃爍聲光裡。我很清楚，這座軍管年代遺留的小小建物，可以找到我曾經的身影，還有一去不回的青春。 

　1972年，我被保送台灣師大化學系，從一個滿是軍人的偏遠小島，一腳踏入大台北的熱鬧繁華，處處驚奇，也時時不知如何應對。入住宿舍第一天，高中三年戴的鐵力士舊錶，恍惚中忘在浴室盥洗台上，從此再不相見。平日與同學交談，一張口，「因應」不分、「船床」含混的口音，人家不免好奇：「你是哪裡來的？」大一必修英文課，某次輪到我唸課文，一如高中時的自信，霹哩趴啦讀完一段，老師沒讓我繼續，他問了同樣問題：「你是哪裡來的？」班上有位僑生，一口港式國語沒人聽得懂，我卻能充當翻譯。這大概跟我從小到大，不知經歷過多少各種省籍、從部隊退伍的老師有關。他們南腔北調，造就了我聽廣東話的能力，也型塑了我的英語發音。

　這類生活上的扞格，眨眨眼就過去了，但課業壓力卻是紮紮實實的難關。那時的師大是許多高中畢業生的首選。他們常說，本來要往新生南路，一個閃失就拐到和平東路來了，特別是南部同學，第一志願考入的不乏其人。期中考前，我初次隨他們上圖書館，就被全場鴉雀無聲、埋頭苦讀的陣仗給鎮到。我們在馬祖，每個單號的晚自習都在防空洞度過，大家擠在一團，不是偷看心儀的女生，就是嘰嘰喳喳探索成人的秘密，帶去的書本，永遠留在第一頁。

　系上每個星期六都要考試，十道題目考到你自動投降為止，我經常熬到最後一個交卷，這樣，監考的助教就無暇過問我大半空白的試卷。整個大一時間，都在追趕差距，讓本應屬於社團、郊遊的新鮮人日常，退縮到查英文生字，與生吞活剝的各種算式之中。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斷自問，是否不如歸去，回到小島，與我的多數同學一樣，謀個公職，海風拂面，就此度過一生。

　那段時間，大概是我人生中寫信與收信最頻繁的時候。尤其在心情沮喪之際，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唯一可做的就是埋首寫信，在書寫中躲回熟悉的過去。信固定寄給家鄉幾位親近的同學，洋洋灑灑五、六張，不是抒發鄉愁、憧憬愛情，就是抱怨現實、揭露自己的抑鬱與晦暗，或者編織不著邊際的人生大夢。他們也熱情回信，同樣唏噓浩歎一番。我收到來信，總要在十天半月之後，有時船班耽誤，等待一、兩個月也不意外。

　當時，師大有幾位馬祖同學，他們都是績優保送的國小教師，每一位皆是我師字輩的學長，大家合租了校園郵局的一格信箱(記得是9-22號)。承學長照顧，分我一支鑰匙，每天上課路過，總要探查一番，偶見一、兩封廣告信函，多數時間空空蕩蕩。某日信箱突然爆滿，大家都知道馬祖的補給船到了。學長們多已成家，他們渴望家書的急切，尤甚於我；不待下午，信件皆被取走，信箱又恢復清空狀態。 

　日子就在等待中不斷逝去。有一天，信箱裡躺著一封字跡陌生，收信人是我，發信地址卻是珠螺老家的奇怪平信。匆匆打開，原來是我不識字的爸媽，委託鄰居曹大哥寫給我的家信。內容只有幾行，不外乎出門在外要注意吃飽穿暖，錢若不夠可向親戚暫借等等，末了提醒一定要回家過年。信未讀完，眼眶已經泛紅。我非常自責，平日與好友魚雁頻繁，你來我往，書空咄咄，卻以父母不識字為藉口，有如斷線風箏，消失於海峽另一邊、他們一無所知的陌生世界。

　曹大哥的代筆，讓風箏接回斷線，我與遠方父母的噓寒問暖，從口頭擴大到文字的層級，而且延伸出饒富意趣的想像畫面。當我寫下「父母親大人膝下」的一刻，心裡浮現的是兩位老者在屋簷之下，專心聆聽曹大哥將我的回信，一句一句轉成馬祖話的場景；每次收到來信，見到「宏文吾兒」的開頭，彷彿看到他們站在曹大哥身後，竭盡所能，將馬祖話表達掛念與期待的詞彙，逐字逐句，轉成對我的叮嚀。

　我與父母(其實是曹大哥)的通信，斷斷續續維持到大學畢業。某次返鄉，在他們家聊天(兩家僅隔一條窄巷)，我向他致謝代筆之事，他卻謙說信寫得不好，跟大學生寫信很緊張等等。我說，曹大哥，你那一手挺拔俊秀的鋼筆字，才叫我自慚形穢呢！真的，小學畢業那年，家裡非常困難，父親有意讓我去縣黨部當工友，向曹大哥看齊。父親說：「汝看對面伙俤，小學畢業去做工友，現在已經掏筆仔，坐辦公室啦！」

　今年國際藝術島以「生紅過夏」為意象，環繞老酒主題，「馬祖心情故事」謝淑靖導演編排《飲 ． 馬祖七杯酒》的小劇場，巡迴四鄉五島依次演出。我為第五杯酒〈父親過世／子離鄉〉填寫一首母語歌詞〈依爹慢慢行〉，其實是馬祖人寫給往生親人的家書。演出那天，美麗的芙蓉澳湧進一、二百名觀眾。導演準備紙筆，安排觀眾在安魂的吟唱聲中，寫下對親人的思念，投入金爐，火化升空。

　我擠在人群中，無端想起五十年前，曹大哥在屋簷下寫信與讀信的場景。金爐裡燃燒的紙片冉冉升起，悼亡的歌聲隨著海風飄向遠方。已經在天上成為鄰居的父親與曹大哥，一定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