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街戲夢人生/陳長柏

  • 2023-11-06

今天的街容甚為熱鬧,街道習慣建成單行的戰備道,立面牆上掛曬著萬國旗似的衣物,數百人的部隊壅塞在街上,在今天要換防完畢,宛如古戰場的羅列!甚多人在街上鵠候,有人臉上蓋著鋼盔,頭枕著背袋,已坐在兩旁睡著了,小攤開始聚集,宛如日市的市集,人聲沸騰,每次換防的時刻都不固定的,都要憑著部隊指揮官的直覺與號令,有時一、兩小時,有時要過半夜,這些活動都要叫做作戰演習,可樂得我們得以在行午間胡亂穿梭,部隊交接的過程長短不一,當開始整裝時,攤販已被驅離了,完如人車大行軍之後,只剩下紛飛的垃圾與滿街煙蒂,此時,你會看到一些童稚、兩位駝背老者是一對夫妻,他們都在街上細細尋覓,找尋食剩喝剩的口糧、飲料,老人是要找尚未抽完的菸,仔細的擦拭後放入破舊的口袋,此地的稚童檢到食物就吃了,有時臉上還掛著鼻涕,他們也算清理了局部的髒亂,其它的都要靠大風吹颳。

從舊街到午沙港只有一條有上坡與下坡的大馬路,午沙港是常見的鬧區景象,因為午沙港成了主要運輸與運補的港口,經濟繁榮與居民收入可想而知,它已被軍人完全控管的軍港了,夜晚岸外補給艦隨著海水的漲潮就要啟航了,兵丁們都在上頭,換防來的軍隊已在小島的營區或據點就位了。不少思鄉的新兵是無法入眠的。母親的出生地也在午沙聚落,在童年記憶裡,舊街連通到午沙就是我活動的主要範圍,趨近模糊記憶邊境,重大事件她總是攜我同去,探望老病的外婆、一路送外婆上山安眠與其他必須出席的畫面,如大舅媽過世必須請她過去見最後一面,是否確定安然往生,之後海島祭亡的哭悼就開始從她口中,悠悠傳出,大意是為亡者肯定一生,夫家(母親是姑姑代表夫家發言)也善盡照顧她的生活,我與外婆交集只有老病死的三階段,但她卻是窮困我家的守護神,母親實在沒辦法才回娘家,而外婆在心境清明的歲月中總是多予接濟,因為母親是外婆唯一的女兒,上有五位兄長。

蒼茫叔是舊街一個奇特人士,也不過五六十歲光景,身板瘦小與躬身駝背的模樣總是激起街坊婦人的笑容,他當然不落人後的怒斥,他是街尾大戶人家的長工,照說每隔幾年的魚季結束,結算工資後要回大陸金鋒老家,可惜的是那一年就兩岸斷絕來往,或說大陸淪陷了,之後聽到有些漁民趁捕魚之便與對岸親友有來往等情事,均被馬祖的三三八(註)連夜逮捕押送台灣審判與坐牢,其中不乏嚴刑拷問,最後都被逼的承認匪諜罪行,有的因病就死在黑牢裡,有的透過各種管道來陳情營救,釋放回家,當然是身心受創嚴重。蒼茫叔當然不敢偷渡回家,只有在大戶人家當起管家,因過去背海鹽漁獲重物工作過勞,脊椎受傷嚴重而成駝背,他壓根底是瞧不起那些嚼舌根的無事坤道,遂與閒話姑婆對罵的畫面常常上演。

舊街臥虎藏龍之輩,其實很多的,光光留下來閩劇(以福州話來唱京劇)班底藝師就在街上住的蠻多,過去都是在大陸上巡演以賺溫飽,流落小島是恰好巡演至外地無法回返呢?還是亂世避難在外,以小島為根據地,進退可攻可守,已找不著當年的團員可詢問了。早年藝師與戲子年齡與體力尚可,在復興路的街首,過年前後都有搭戲台,上演忠孝節義的經典劇目,遠遠的看著這些花旦確比女子還多姿色與豔麗,我們是身短體瘦的小孩,有一次就皮皮的溜進後台,看到花旦的另一面,穆桂英竟是滿臉皺紋的鄰居大叔所妝化的,那厚厚的粉底,才能掩蓋乾癟福橘皮的風霜。劇團隨著藝師逐漸凋零,再也沒有開檯唱戲,而復興路的巷弄裡有一座「田都元帥」府廟,那是戲團的守護神,香火鼎盛的屹立一旁。

父母親在攀講間告訴我說:「阿弟仔,汝真的野笨。」「花旦出名的,都是男扮的。」「看花旦表演,是看伊的唱腔、身段表演。」有一回在公視看了京劇泰斗梅蘭芳的傳記,一旁在介紹的是梅先生的兒子,成功的花旦確實是京劇藝術表演的頂峰,生逢亂世,這些藝術家的命運與感情世界都不盡相同,閩劇在外島算是顛沛的藝師難民,而這一條小小的舊街也夢化而停身在過往時空廊道裡。

三三八:戒嚴時期馬祖的情報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