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最美好的月分。
皮膚稚嫩的十七歲少年有為忍著刺骨寒風,努力幹活。個位數的低溫下,他還是揮灑出不少汗水。跟其他村人一同推倒阻礙通道的巨石,砍除阻擋步伐的樹木。他們遵照黃工頭的指揮,堆砌偉大的夢想。
冬天的陽光不像夏日毒辣,和煦得如同希望。這裡所有人都是自願參與開墾活動,無怨無悔付出,不惜與大自然對峙,目標是為了給下一代更美好的生活。對峙互不相讓,村人的智慧、工具與巨碩的大自然較量。村人掄起稱手的武器,集中精神,試圖從敵人手裡多占據一塊領地。大自然則操弄落石、崩塌道路,阻撓村人開墾的步伐。一來一往下,無論哪一方,都在戰戰兢兢為自己創造勝利的機會。
村人翻山越嶺來到西邊山頭,比先前更接近太陽,真刀真槍的腥風血雨,背後的巨石、樹幹屈服般地折腰跪地。原本完整的鳥巢因大樹傾倒,重摔至地面,摔得破碎分裂,大量黑影飛竄四散。碩大的石塊擊不潰村人的堅毅,即便他們遭千斤重壓,精神也不會如肉身一樣粉碎。這個階段開始,交通工具已無法再支援拓荒,後續必須仰賴雙腳在崎嶇的陡坡上行走。面臨最後的開墾地,有為與志向相同者承襲光榮戰死之人的遺志,伸出雙手,企圖攫取屬於他們的勝利。
黃工頭運用可以改造任何地形的工程技術,將不利種植的斜坡切割成連綿富有層次的模樣。忽然!轟雷作響,交雜風雨。大自然旋起詭譎的氣息,匯聚成固若金湯的堡壘。大批村人又是顫抖,又是爬行,躲進臨時搭建的簡陋帳篷,驚恐地窺視漆黑的堡壘。
呼-嗚-風聲穿梭石壁間隙,詭異的聲響此起彼落。雨水不間斷地襲擾帳篷,有時滲入幾滴。重力與速度的加持磨出尖細鋒利,戳擊村人頸部,穿鑿士氣。氣溫驟降,黃工頭命有為和數位能幹的部下,把棉被、食糧分給大家。他深知當務之急是熬過這場「心理戰」。村人呼出凝重濃厚的霧,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閃電在空中翻騰,不規則地分支錯節,當晚的雷鳴不絕於耳。
開墾的速度驟降,黃工頭一方面固住陣腳,一方面等待良機。落後的進度分化組織,少部分人耐不住性子,團隊內偶爾湧現抱怨的聲音;多數人則相信他可以帶給村子不同於現在的未來。有為專注分內之事,把之前開拓的區域鋪上柏油。
「等,值得等。」黃工頭默念。
漆黑的堡壘未消散,詭異的雷雨纏繞山頭。村人繃緊神經,縮在安全處。
「等,不是現在,再等一等。」黃工頭重複默念,準備伺機而動。
多日接連不斷的豪雨終於耗盡大自然的力量,晨曦撥開厚實的雲層,烏雲虛弱地相繼散去,與先前的威力相比,顯得後繼無力。殘風在岩縫迴盪,發出幽微的聲響,彷彿大自然疲弱的喘息。
「就是現在-」黃工頭奮力一喊。
僵局出現轉機,村人束起許久未修整的凌亂長髮,此刻是令他們興奮得無以復加的瞬間。舞動肌肉,滿爆血絲的瞳孔射出堅毅的銳光;奮力咆哮,釋放儲蓄已久的體能,踏著整齊劃一的戰鬥步調,形成完美而致命的陣勢,猛烈攻向筋疲力竭的敵人。
最後的勝利,他們已攥在手中。
祖父拄著拐杖,拖著沉重的腳步,前往目的地。今天不用上學的我擔任他一天的照顧者。
「有為爺爺,您今天和孫子一起來複診喔。來!請跟我到診療室。」護士看見祖父,堆起滿臉笑容。
祖父見到護士,原本嚴肅黯淡的臉龐頃刻恢復生氣。一老一中年,他們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話匣子一開就如滾滾長江之水,滔滔不絕。他們眼裡,或許我已化作空氣的懸浮微粒,看不見,可是確確實實存在。能和祖父這麼有話聊的人屈指可數,因為他的話題總是圍繞過去的豐功偉業,聊到最後,幾乎都會演變成他的獨腳戲。
我回想前些日子與他對話的場景,他捲起袖子,露出傷痕累累的臂膀,說:「想當年,黃工頭領導村裡的人,將這片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荒地,開墾成現在的農村。那個時候啊!村裡所有的男丁都聽從他的指示,背著當時西洋來的設備,一堆人就在山坡上敲敲打打。有時候隨便幾塊石頭砸下來,如果不及時閃避,可是會受傷、死人的。這些傷就是當時留下的。」與其說他是在感嘆醜陋的傷疤,不如說是在炫耀手臂上,因開墾產生的刮痕。
當下,我撫摸臀部底下石頭砌成的座椅,很難想像它所具備的威脅。也許是時代轉變,我只能感受到自身與大自然的和諧。
祖父複診的習慣我是知道的,他面對醫生時,不喜歡親人待在旁邊。可能他不想親人目睹他丟臉的一面,破壞他嚴肅高深的形象。長廊人來人往,工作人員爭分奪秒與病魔拔河,我用不著仔細就可以聽見醫療用品推車邁著急促的步伐,留下轟隆的回音。冬季時節,日光透進室內,為前來看診的病人臉上擦上一層淡黃。病懨空洞的眼眸因為那黃,變得炯炯。
離早餐時間好一陣子,轆轆飢腸迫使我的口腔分泌唾液,腦海滿布村內栽種的稻米,接著意識影像跳到電鍋蒸熟後的米飯。稻米養大的我思緒遭口腹之慾綁架,索性到醫院附近的豆漿店買飯糰充飢。恰逢一旁臺式牛排館環境整潔,害蟲發瘋似地四處亂竄。一隻、兩隻、三隻、四隻,我計算被我踩死的蟑螂數量。
回家的路上,祖父老生常談,說他那個年代,村子多麼不便利,物資難進來,可耕地又少得可憐,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好在一個姓黃的同鄉,在都市學什麼工程,還是土木,當過外縣市工程的頭子,村人都尊稱他為:「黃工頭。」他學成歸鄉後,學以致用。先是搭建對外的通道,然後教大家蓋水泥樓房,領導村人打造舒適的環境。
「臭烏鴉!臭烏鴉!滾出我們的地盤。」孩子組成的小團體在不遠處飛快奔跑,拿著石子追逐烏鴉,其中幾位手持長竹竿,一見到低飛或正在休息的烏鴉,就是攻擊。
祖父停下腳步,扯開嗓子:「靠腰!死小鬼,讀書不讀書,追三小烏鴉呀!」
突如其來的斥責,孩子嚇得跳了起來,我做了相同的動作,差別在於我不是被罵者以及沒有慌亂逃竄。(待續)
勳章(上)/尋林凍陌森
- 202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