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鴝追蹤記/陳輝煌

  • 2023-09-05

我發覺,原來追蹤者不僅我一人。

一開始,早晨的河濱公園小樹林裡,swee swee的輕快絲絲叫聲就穿過老榕樹的茂密枝葉,然後掛在微微涼涼的風中迴盪,這時整座林子所有的葉片似乎也為之輕快顫動,活起來。樹林總是被鳥鳴喚醒的,還有風,以及一個悸動的心。

我的目光已悄悄追蹤這聲音許久了,但牠的身影始終隱匿在某一高處枝葉間,也時時在改變位置,為何要如此麻煩變換自己的身影和位置,這絕對不是為了享受一回豐盛的早餐,或練練嗓子清清喉嚨聲明自己的領地範圍罷了,這也許是為了求偶追求的自我精彩傾情告白。四月底,五月初,每一隻鵲鴝都有權在這繁殖的季節裡用牠那獨特swee swee的連續聲,優雅而吸引人地迷惑所有的視線,包括我,我動也不動的繼續搜索任何林間的風吹草動,只盼能一窺這迷人卻行蹤詭譎的小精靈。

風與整片林子,也似乎在為牠掩護多變的行蹤,往往才欣喜地目睹牠穿過枝枒間隙的匆匆掠影,但一聲細細呼嘯過後,牠可能又潛藏在另一片密葉中,我不得不笨拙般跟著在林子裡四處移動身子,如狙擊手轉換位置,但卻小心翼翼緊緊盯著獵物,生恐一不小心牠就從我一眨眼的視線中逃逸無蹤。所以,我有點惱怒在相對的樹林下,空曠得沒有一處可供我隱蔽追蹤的遮蔽物,風,彷如也特意散發出我焦急地汗味與呼吸,反而加劇曝露我的意圖,因此我的相機幾度舉起又無功而返地放下。這林子裡原本顯得如一群週日到公園裡遠足的小學生,吱吱喳喳興奮好動的麻雀,不知為何在過了早餐時間後就銷聲匿跡,而那些外來種到處可見的八哥,如一群七嘴八舌卻不知隨鄉入俗的觀光客,忽然間又都通通閉嘴了,這只因為一聲聲swee swee輕嘯般讓人迷惑又驚喜的啼鳴在樹頭間遊蕩,像一位有著高明迷人嗓子的流浪歌者,只不過在這風輕輕吹拂,沒人干擾的晨間林子中,可能忽然心血來潮而不經意嶄露開口練了一練幾段美聲歌喉,是的,包括路過的我,也不禁駐足流連,只為了一見不輕易現身的本尊。

我只能一瞥一瞥見到牠忽隱忽現的黑白羽色掠影,在濃密的枝葉高處間跳躍而過,或者在在幾聲輕嘯中,忽見牠飛起的影隻高高掠過樹梢,快速又在另一片吹起的輕嘯聲樹頭間消失,我覺得我的追蹤術對牠而言,可能顯得拙劣又愚蠢。最後,通常我只能悻悻離去。

幾日之後的一個午後,我又沿著河邊漫步,然後在黃昏從華江橋雁鴨公園拖著疲累的腳步折返,我一向不期待能於雁鴨公園的溼地中遇見奇蹟,只是為了久違不見的理由順路去探看,緩緩漫步一圈就回轉,接著那熟悉又迷人的swee swee輕嘯聲再現了。那是一個河畔小停車場,小樹林點綴分布在附近,從高架橋或河濱公園高聳堤防圍牆車道那邊傳來隆隆囂張的車聲,也阻止不了,也遮蓋不了一隻鵲鴝一聲聲swee swee的迷人清越輕嘯,我即刻停下腳步取出相機,開始辨認牠可能的位置。但這同時,我發現我不是唯一的追蹤者,還有一位瘦瘦賞鳥者打扮的中年追蹤者現身了,我們彼此交換了眼神,陌生卻有共同對象則產生循聲追蹤,細聲以手勢相互傳遞訊息的默契。

牠歇息在林間的一條橫越電線上,一邊保持警戒,一邊鼓起胸膛穿著潔淨雪白而醒目無瑕的白色襯衫,搭配一身對比色的正式隆重合身黑色西服,優雅且意氣風發地透過swee swee悠長嘹亮的歌聲,技壓所有滾滾席捲而至的車聲,當黃昏河畔的風輕輕吹過來,輕輕掀起牠高高而立的胸前纖細長長雪白纖羽,如披掛在脖子上輕柔飄逸雪色絲質圍巾被微微掀動,那種男性雪白潔淨的穿搭魅力也永遠備受女性的暗暗青睞。不過,我們並未發現雌鳥,或許雌鳥在附近暗中觀察評估。我們試著更接近牠一些,卻也同時更曝露我們的企圖,一匆忙拿起相機去對準焦距,牠一閃身就竄入林子裡,引得我們手忙腳亂又是一陣耗時耗力的追蹤。這時我們只能各自在樹林底下眼耳與手勢並用,互通消息,細心安靜搜尋牠可能藏身的每一株樹頭的蹤跡。雄性鵲鴝,在我看來並不安分,行蹤也詭秘。

有一些資料對鵲鴝的生活習性描述是:「性活潑、大膽,不畏人,好鬥,特別是繁殖期,常為爭偶而格鬥。」但跟據我的觀察,生活在河濱公園內的雄性鵲鴝行動巧捷,但卻膽小畏人,至於所謂的好鬥,則是令人驚心動魄,因為在廣東江門地區就經常利用雄性鵲鴝的好鬥習性舉辦所謂的全國鵲鴝吱喳公開爭霸賽,比賽的場合通常選在戶外公園,將倆倆的雄性鵲鴝放置在一個個鳥籠裡,繁殖季節中的雄性鵲鴝即便附近沒有雌鳥的誘惑,也會向共處同一鳥籠中的同性立刻展開激烈勇猛的攻擊;牠們彼此以利爪和尖喙相互襲擊,同時配合不斷鼓動拍擊有力的雙翅,奮力試圖將對方壓制在底下,這時只聽見和看見翅膀猛烈拍打的互擊聲影,牠們毫無顧忌地撕扯著對方,每一利爪都深深嵌入對方的身體裡,牠們在人們四周談笑自如圍觀的鳥籠中賣力又以一次次的尖喙啄向對方,然後一起來回騰空在落地翻滾著,從不放手。這時只有揚起幾些脫落的纖羽,在眾人注視加油下的鳥籠中輕輕飄動,然後又輕輕飄向籠外,如沒人理會的浮光片羽,不知所?。但比賽還在繼續,不過牠們即便顯得有點疲累了,但依然毫不鬆手,有時短暫的鬥爭只不過在累積下一次再激烈的拚命罷了。

比賽當然在還沒分出勝負之前,繼續堅持下去。喘息幾分鐘之後,牠們還是纏鬥得你死我活,又抓又咬,一身原本的黑白雅致服裝穿搭的斯文品味,在此彷彿一切化為掃地,為的可能只是出手鬥倒對方而已。如此起起落落的纏鬥幾個回合之後,可能非死即傷,好鬥的雄性鵲鴝這時好像也失去了曾經發出swee swee輕快絲絲啼鳴給人的好感印象,牠們只顧在一只只被設計好的小小封閉競技場中,只為自己的好鬥而戰。不過,那一場場讓人看得怵目肉跳的比賽,可能在更多的現場圍觀者的眼中也顯得微不足道吧。但那也是我見過的鳥類格鬥中最慘烈悲戚的戰爭。

風吹過河面,吹過河岸上的樹林,吹過隱身在樹林中的雄性鵲鴝,即便牠不發出swee swee輕嘯,我也能想像牠的存在,想像牠高立挺胸一身黑白分明的紳士打扮,卻又來去飄忽,既使為了紅顏一戰,想必動口清唱一較長短,總比在小小鳥籠中誓不兩立地折翼斷喙廝殺斯文多了。

那一天,我和那巧遇的追蹤者花了一個黃昏來來回回追索著一隻忽鳴又止的鵲鴝,牠在這河濱公園裡是稀客,牠想唱就唱,想飛就飛,就算我們在樹林下撞破了頭想按一下快門也很難得,於是,在那一聲聲乍現又逝swee swee幽雅天籟的河畔,在那飄忽不定鳥隻的迷濛間,我們追蹤者揮手道別。一轉身,似是牠的掠影又輕快地站到某個日落枝頭上,等待引頸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