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情美濃瓜/林萬來

  • 2023-01-20

 (續昨)我有時工作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看看藍天白雲,和遠近可賞悅的田野繽紛色彩,此時微風就能吹走肉體的疲憊。有時,望著它們出神,想起才初植不久的瓜種,現在已是翠綠盈行;歲月的腳步就是成長激素啊!那些日子,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到田裡找小勺子,從瓜行中的小水溝舀起一瓢瓢的水,小心翼翼的澆灌在這些瓜苗旁,直到旭日東昇,火球漸大……。

 而在鄉野中的這些清新綠芽,像一群稚氣的小孩,仰著蘋果般的臉頰,熱切等待一份真摯的愛。不禁回想起自己,也曾似那小小嫩嫩的瓜苗,一年又一年,父親不辭辛勞的澆灌我們,澆一串串希望,灑萬滴的熱情,費了他多少心血!

 如今,我愛上日漸茁壯的苗兒,也愛這一份照顧的園丁工作。綠茸茸的瓜藤上,連接著分歧成長狀的瓜葉,在風中搖搖晃晃,波浪似的前仰後合聲,像頑童般的發出一陣陣的譁笑。一朵朵的澄黃花兒,在一大片的綠絨中任意綻放,點綴得大地更新奇與美麗。一隻隻的小小喇叭,要對匆匆忙忙飛繞的蜜蜂,和蹦蹦跳跳的小蟲,吹奏著快樂的頌歌,吹奏出生命成長的喜悅。

 當我無意中發現一顆已大的美濃瓜以後,每到瓜園就先去看它一眼。此時,開始有數不清的瓜果冒出頭來,都在比賽似的搶著長大。父親巡視瓜行間返回,跟我說:「大約在三、四天便就可以採收了。」一聽到這句話,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著:將可以採瓜,幾個月的辛勞終於有成了。

 昔日,唸私立初中時,半年註冊的學雜費都要三、四萬元,每個夏季,家裡的稻田通常多種些小西瓜,以收成的錢來付學費。所以要上田,總是很賣力,希望能有好收穫,多賣一些錢,以免還得再向人告貸。

 如今雖然不再花很多錢,但是這些收益,多少可以改善家庭的經濟。陽光照在父親鬢髮的汗珠上,看到他臉上的笑意更深更濃,過去的勞累一下子似乎完全消除了。父親找到兩顆碩大而白透的美濃瓜,用鐮刀割下來,拿一個給我,兩人一面削瓜皮,一面盤算著將來收成的價錢。蹲在田埂上吃著自己栽種的甜瓜止渴,真有說不出的快慰,兩眼俯視綠油油的瓜田,心中升起一股股的暖意。

 今年採收的價格普遍不理想,回想去年種植的人較少,售價高到每斤十元,現在卻只有四元左右。父親搖頭嘆息說:「若售價再低些,便不夠成本,明年恐怕很少人會再栽種!」點出了農人種莊稼的悲辛。

 唉!採摘瓜果的人工不便宜,還有肥料、農藥錢,以及水電費和耕耘機的整地等費用,所以成本不低。大家的產期相近,數量太多、競相脫售,造成互相殘殺的局面,肥了採買商,真希望村里能建立合理的銷售制度。

 摘瓜的那天,央請幾位鄰居、叔叔和堂兄嫂幫忙才完成。一大早,大家匆匆吃完飯,就往田裡去。到達田間,各自分工,叔叔、堂兄嫂和鄰居等數人採摘,父親負責將瓜果挑運到小路上,妹妹和兩位小侄兒整理清洗,我負責打雜,提水,用水桶裝提刷洗乾淨的瓜果送到小貨車上。採摘要有經驗,否則不成熟的瓜果重量不足,也難入口,造成浪費。成熟的瓜色澤淡青透白,口感綿密甜美,令人喜愛。

 由於枝葉茂盛,又不好在瓜行中踩踏,所以他們都會準備一隻小棍子,撥開瓜藤和瓜葉,方便採摘成熟的瓜果。剛開始我沒有工作,便跟隨父親下田去挑瓜。第一次挑重擔,只敢挑半簍筐。一上肩膀的擔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好不容易才走到田埂上,肩膀有點兒痠疼,後方傳來堂嫂的戲謔:「秀才挑擔,真難為!」寸步難移的晃到小路上,兩個剛上小學的小毛頭笑著對我說:「叔叔只會吃飯,挑那麼少。上次四伯公挑滿筐,而且走得還比你快!」我聳聳肩,無奈的笑著。把挑來的瓜果倒入清洗的大鋁盆裡。父親跟我說:「你還是去幫忙他們洗瓜好了!」父親從我手上接走扁擔和竹籮筐,逕自向瓜田行去。

 把瓜清洗整理後放到車上,堂兄就把小貨車子開到縣道大路旁,這樣方便採買商購買。我跟在貨車後,搖晃不已的走在高低不平的農田中的小路上;小卡車車上的美濃瓜蹦來跳去。過了十幾分鐘,終於停在馬路木麻黃樹的陰影下。

 太陽高照,斑駁的樹影灑在商人的身上,也灑在父親身上。「這些瓜好像小了一點,有的好像不太成熟!」商人仰首對著站在一邊的父親說。「這是頭次瓜,有些難免小了些,不過很甜,你隨便拿一個吃吃看!」父親一面拿著瓜遞給那矮胖的商人,一面繼續說:「太小不成熟的只是幾粒而已!」「那要賣多少?」「你出個價吧!」父親欣喜的說著話,臉朝著車上被陽光照到閃閃發亮的美濃瓜,他臉上的條條皺紋,在陽光篩下的碎影,顯得更深。

 「昨天,跟前村豐榮買的價錢是四元,而且比這些要好。你們這些也算四元好啦!」父親總希望有較好的價格,說:「這附近幾個村子種的瓜沒有我們五魁村種的好吃,所以很多商人都到這兒來買,你可以去打聽打聽,昨天這兒有人賣五元,最低價四塊半啦,少一角不賣!」商人聽父親的強硬價錢,頭也不回,就騎上機車要走,父親黯然的呆立一旁。在一旁的叔叔快走了幾步把商人攔住,問他:「那你多少錢能買?」這時商人停了下來,跟叔叔談了起來。叔叔走來與父親商談了一陣,說:「反正這裡有四千多斤,只差個幾百塊錢!」最後決定以四元三角賣出。

 父親也沒說話,從口袋中拿出一包長壽菸,取一根給叔叔,一根給商人,這時商人臉上才有了表情。父親跟他說:「賣你這個價錢;要是賺了錢,希望你再來買。」商人把訂金給了父親說:「會啦!會啦!等會兒,把這些瓜載到土地廟大榕樹旁,在那裡秤斤量。」騎著車子就走了。

 那一天,賣完香瓜已經十二點多了,吃過午餐,超過下午一點。為了能在一個下午完成噴藥和施肥的工作,一點半就背起農藥桶,跟父親上了瓜田;他教我如何配藥。我把每一種藥量記住之後,便開始配藥,把藥水裝在小塑膠杯裡,到入藥桶,然後再灌滿水。因為小水溝的水沒完全乾,藥桶上肩後,走了第一步就嘩啦跌了一跤,趕緊爬起來,衣服已經濕了一大半。

 四桶藥噴灑下來,體力勉強能支撐,但雙肩負擔不輕,拿噴霧器的左手已經漸漸痠麻,唯有忍耐,因為痛苦就要結束。噴完最後一桶時,太陽漸漸偏西,此時望著父親騎機車回家再載來肥料的身影,消失在夕暉中,不禁有所感:何時才能使他卸下重擔?暮色逐漸濃郁,大地呈現一片昏黃,啁啾的鳥鳴,在田野四處響起。父親再來田裡時,最後一絲的天光已經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

 六點半了,裝妥肥料,不禁加緊速度。一步一把地把化肥灑在瓜畦兩側,走走停停。很久沒有背肥料筐子,行動上有些不習慣,加上彎腰工作,腰痠了,速度比父親慢了許多。蛙鳴蟲聲盈耳;蚊群也越來越多,若稍停半晌,便前來攻擊。全身都已濕透,筋疲力竭!與父親相錯而過,感受到彼此的熱燙肌膚和喘息的聲音。我要振作起來,減少休息次數。好不容易完成最後一行的施灑。

 父親把剩餘的肥料,帶到田間的小磚寮裡。我把空肥料袋收齊後,拉起斜躺在稻草堆上的腳踏車,將它們繫在車子的後座,踩踏著單車踏板趕緊回家;這時候都看不出眼前的小路了。昂首天際,顆顆閃爍的星斗,散佈著亮麗迷人的光芒。遠處的住家村莊,在暗黑中點亮著一排璀璨燈火,指引著我返家的方向。

 雖然每天都在工作,但是只要夕陽西沉,暮色四合,便是我可以返家休息的時刻,心情也會輕鬆起來。而父親總喜歡將田事做好一段落,才會結束回家。從早上的施肥和噴藥工作,若無法完成,過午仍不休息。所以他回家後,常吃剩飯菜;對於吃飯,有碗湯他就甘之如飴,毫無怨言。

 父親雖然高齡仍然耕耘農田不輟,我們兄弟卻遠在異地。短暫的休假日,一點小忙也幫不上。歲月飛逝,父親髮絲灰白,而我們正年輕,應該有過人的精神和體力,而在長假中稍微從事粗重工作,肢體就要散了似的;可是,無論如何,再有怎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面對一甲多的田地,總是無法心安理得。因為,吾鄉的泥土,永遠都是那麼樣的親切和熟悉。

 縱然有時種莊稼賠錢,但是莊稼漢仍然繼續種植,期待下一季的好收成;因為田地乃是我們的根源,沒有這一塊泥土,生命何所寄託?生活意義何能展現?

如今的我,更能瞭解父親在長期歲月中,不眠不休地埋首自己的田園,他執持的是鄉土最誠摯的情懷、自強不懈的生活態度。期待有一天,我終會學習他,真誠的走向那一大片土地,踏上鄉野的耕耘之路。(完)